此时已近八月,日子终于炎热了起来,暖风带着热浪朝着众人铺面而来。可是即便如此,人群之外的谢太初,依旧是那么的孤寂和清冷,一如那年在京城初见时。 谁能与其同坐? 清风明月,天下家国。 唯独没有他…… 肃王心下一片黯然。 又过片刻,肃王军营内数百战鼓声亦起,营地大门打开,便见张锡全率左骑军已整装待发于山坡下向肃王行礼。 肃王颔首。 目送左军一路远去,浩浩荡荡杀向周问雁军中。 他再回首时,便瞧见谢太初拄着拐杖有些吃力的悄然离开。 萧绛顺着肃王的视线亦瞧见了谢太初离开,便凑过来问:“可需要我去请道长回来?” 赵渊摇头。 萧绛见他表情失落,忍不住又问:“我看道长近些日子身体愈发单薄了,可要末将护送他回去?” 肃王刚要回他。 战场上便起了喧哗,张锡全的队伍已经快要冲入北翼。 “战局熟息万变。兹事体大,其余之事容后再说。” 此时张锡全带队,已贴近周问雁的北翼军,越还有数百步的距离,只见北翼军步兵蹲下躲藏于盾牌之后,后方火器营中军人分排站立,点燃三眼铳,轮排攻击,一排三眼铳放完便退后装弹,第二排跟上。 三眼铳威力巨大,还未贴近北翼,张锡全军中前排骑兵已陆续有大规模死伤。 “压上去,他们的火器就打不出来了!”先锋军中的百户纷纷呐喊,他们身经百战,并不怕死,身先士卒已冲了过去,每往前进百步,便要死伤数十骑兵,一排排的骑兵和马儿到底,可是这支队伍却并不退缩,踩着泥泞和着鲜血便继续压近。 他们一边靠近,一边射出箭羽,落在步兵之中,已将铠甲后的那些士兵杀伤许多。 终于在死伤上百人后,他们冲入了北翼军步兵之中。 此时骑兵们的铁骑踏上了步兵的护盾,接着弓箭纷纷射了出去。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原本以为步兵因此溃败,但是这只步兵远超想象。 北翼一万士兵迅速氛围两个军团,放开中间的道路,让张锡全部队直冲了进去,然后这两个军团并没有逃逸,而是从背后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锡全只觉不妙,回头去看,哪里还有来时路。 漆黑的兽脸护盾将步兵包裹的层层叠叠,而迎面不到百步的便是重新装弹完毕的火器营。分列两侧的火器营迅速合拢,数千只火铳直对第一排骑兵。 逼仄的敌军包围之内,骑兵灵活机动的优势荡然无存。 成了活生生的人肉靶子。 “往后撤!”张锡全大喊,“安贺兵你带人断后!其他各部给我往回撤!往回撤!” * 从肃王中军高地看过去,只能见远处浓烟滚滚,又过片刻,便有军队往回走,仓皇狼狈,不像是得了便宜。 “老张局势不妙啊。”步项明说,“怕是着了道儿了。王爷,末将前去接应!” “你去,万事小心。”肃王道。 待步项明率众出营后,肃王又对传令官道:“鸣金收兵。” 又过半个时辰,张锡全撤回来的部队清点完毕,损失马匹六百,死伤士兵近五百人,其中还有两名百户。负责断后的安贺兵小队更是无一生还。 张锡全跪地请罪:“属下有轻敌失职之罪,还请王爷严惩!” 他肩膀被长枪刺伤,脸上还有被火铳流火击中的痕迹,狼狈之中带着一丝惭愧。 肃王道:“张将军何罪之有?起来吧,早些下去休息,贺军与你同去,将编制补齐。切莫多想。” 张锡全热泪盈眶,哽咽叩首:“多谢肃王!” 待张锡全离去后,肃王又坐了片刻,起身对陶少川说:“我去凝善道长处,你不用跟来。” 陶少川本来身型已动,听他的话,顿时停了下来。 只有肃王一人往后营而去。 * 自榆林后,赵渊与谢太初便分帐而寝,除了军情,私下也嫌少交流。 有时候说得多了无用,便不想再说。 谢太初的帐篷在后面安静偏僻所在,赵渊掀开帘子进去的时候,便见谢太初端坐在行军椅上,面前摆着一个棋盘和另外一把椅子。 赵渊掀开帘子的一刻,便已经落入谢太初的视线,仿佛他一直看着帘子的方向,仿佛他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张锡全部冲击北翼军,撤回来了。”赵渊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移开视线不看谢太初。 “张锡全败了。” “是,有些狼狈。”赵渊说。 “周问雁这阵法,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中间九宫,两翼看似不弱,可若直取北翼,定会被他们灵活包围,骑兵的闪电战术便施展不开。不光是北翼、南翼、无论如何试探,都是这样的结果……这就是周问雁故意为之。” “可有解法?”赵渊又问。 谢太初咳嗽了两声,紧紧盯着赵渊的面容,不肯移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摸棋,对赵渊道:“殿下要解惑,可愿手谈?像在宁夏时、在张亮堡时那样……” 以棋盘作乾坤,黑白棋子论战局。 赵渊一时间想起了冬日时的那个小院。 屋外晾晒着柴火,水缸里太初打来的溪水带着一层薄冰,温暖的永不熄灭的碳火炉子上熏着腊肉、还有放在还巢边的温茶和热粥。 每一个夜晚,低矮的房间内窄小的床榻上,都会有一个人,从背后搂住自己,将源源不断的温柔无数给予他。 曾以为那是无数希望的伊始。 可如今疏离的距离打破了那样的希望。 赵渊有些恍惚,隔了许久,才在棋盘旁落座。 只见谢太初抓起一把棋,放在棋盘中央,对赵渊道:“请殿下‘猜先’【注1】。” 赵渊犹豫了一下:“单。” 谢太初抬起手,他掌下只有一颗白棋,他对赵渊说:“殿下赢了,殿下先走。” 赵渊自白棋罐中翻弄了一会儿,抬手落棋与星,他忽然一笑,抬头问谢太初:“我与你的猜先,是不是我从未赢过?每一次,到底谁是先手,都是你已做好了局,猜不猜得中,都是你说了算?” “殿下想知道答案?还是想知道九宫阵的破解之法?”谢太初跟上一子。 “都想知道。” 谢太初一笑:“既然如此,便陪我下完这最后一局棋吧。” 【注1】猜先:围棋术语。是围棋比赛中用来决定双方谁先行子的方法。中国古代围棋实行座子制,黑白双方在对角星位处各摆放两子(对角星布局),为座子制,由白方先行。
第72章 等我 最后一局。 赵渊听完他的话,心头一凛,抬眼看他,可谢太初神色如常,已抬手将白棋罐推至他手边,对他道:“请殿下落子。” 棋局已开,赵渊遂凝神定气,抬手座子后,落下第一颗白子。 离开宁夏后,一路奔波,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坐下来对弈。只是与过往不同,谢太初过往的棋路都是沉稳与温和的,这一次,一开局便已攻势凌厉,绝无任何保留。 赵渊不得不立即投入全部精力应对。 恍惚间,耳边似响起了阵阵战鼓之声,眼前又似出现了难以计数的敌人。以纵横棋盘做局,徐州局势已在方寸之间。 九宫阵,十三万将士就在对面。 “我若是周问雁。”谢太初道,“我若是周问雁,也绝不会放过这一次名扬天下的机会。” 赵渊落子,抬头问他:“为何?为了讨好新帝?” “我大端骁勇之人众多,为何自宁夏靖难,殿下却可以势如破竹,直抵徐州?”谢太初问。 赵渊思索了片刻,落子后答:“一是玄雷营骑兵闪电战术确实威力巨大,中原驻兵多养尊处优,措不及防。二则是因为赵戟失了人和,先前为稳定局势,赵戟在金水河畔杖毙三十余士大夫,朝堂自内阁往下,皆对我与赵戟之间的争斗暧昧不明。这也蔓延到了战场之上。可这样的暧昧不明在战场上便是致命的。一个人犹豫不决则失了杀心,一只队伍犹豫不决则失了战机。他们必败……” “殿下聪慧。”谢太初有些欣慰的看他,“这样的您……值得这样的天下。” 他眼神炙热,甚至带着脉脉情谊,在赵渊的脸颊上流连,让赵渊只觉得脸颊发烫。 赵渊垂下眼帘,观察棋盘上的局势。 如今白棋已剑走偏锋,深入黑棋北翼之中,却已落入黑棋圈套,眼见全军覆没——恰如今日张锡全遭遇的。 “你还没回答我,周问雁为何与众不同?” “周问雁醉心兵法,从不参与朝堂之争。说是武痴也不为过。”谢太初说,“也正因如此,他并不在乎所谓的声誉……自土默部俺答汗被封为顺义王后,他便常年驻守中都。江南之乡,安泰平和,也许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天堂般的求之不得。可对于周问雁这样的人来说……却实属樊笼。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做梦都想调离中都,重回北边。”谢太初道,“这九宫之阵,正是他这些年来的心血凝结。您来了,这正是他期待的,战胜我军后,朝廷因他战功矍铄自然会派他评定甘肃宁夏,然后是出关与三娘子一战。这都是他想要的。所以他绝不会退。” 棋盘上,北翼白棋已被提走十余子,所剩无几。 “张锡全所试探出来的结果,我只觉得不容乐观。如太初你所言,九宫阵法变幻莫测、灵活机动,无论走那一路,都会陷入张将军的境地,最终无功而返。”赵渊道,“这都是好的,我总觉得周问雁在等待我大举进攻,我若出击,他的阵法威力会全然出现,将我围困在里面,最终全军覆没。” 谢太初抬头看赵渊:“周问雁有滔天战意。九宫阵法加上他周问雁的战意,才是难以摧毁的天堑。” 赵渊缓缓攒眉:“既然如此,那便无法可解?” “天下没有不可解的谜题,也没有永胜的队伍。他将心血凝结成九宫阵法,可九宫阵方又限制了他的战术。成也阵法,败也阵法。”谢太初一笑,“九宫阵法分成多个兵团作战,因军团巨大,要打好配合,必须及时获得敌情。期间信息传达全靠中军斥候传递消息,可就算得了消息,如何配合、如何策应、如何调度?天下没有第二个周问雁,就算他手下将士再聪敏,这个阵法的运行全赖中军周问雁的指挥。他若被蒙住眼睛,缚住手脚,则九宫阵法必破!这阵法既然是周问雁多年心血之大成,只要破了阵法,他的战意自然全无。周问雁可败。” 谢太初说到这里,赵渊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他恍然,低头去看棋盘,之前晦涩的棋路,这会儿倒有了新解,“若派一股先锋干死队伍直冲入营,扰乱周问雁视听。再同时排出三路大军,从三册向九宫阵内推进……再排除灵活的游记小队转杀斥候,则周问雁中军的信息便少了、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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