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宁王殿下提及,昨夜瞧道长在专注翻阅皇室族谱,专注喜爱溢于言表。殿下就记下了,嘱托咱家,道长喜好这些,应多为道长操心。咱家便差宗人府的过去又寻了些出来,免得道长还得去皇史宬查看,这次拿出来的乃是帝系与支系之碟文,想着若遇见了可以共同一观。没想到今日就遇上了。” 舒梁态度平和,言语间却透露出与宁王的亲昵关系,随意差遣宗人府,取帝王家谱进出皇史宬的特权——内宦提督东厂首领之权威,已然呼之欲出。 谢太初回头看他:“自汉高祖以来,便筑金匮石室,将帝王宗亲玉蝶藏于其中,我朝更是设立皇史宬,保管圣训文献与宗亲碟文。如此重要之物,被秉笔随意取出供人阅览,不觉惶恐?” “不过借阅便还,祖先在天有灵也舍不得多加责难。机会难得,道长……真舍得不移步一观吗?” 话已说到这里,便退无可退。 谢太初沉默片刻,眉心微微皱了。 舒梁又笑道:“倾星阁之出世少有,便是宁王也不得不重视,王爷爱才苦心日月可鉴,道长可不要辜负了。” 正要开口,就听见不远处玉衡楼中有人醉言道:“削藩,自然要削藩!若不削藩,我大端大厦倾覆之日即到!若不削藩,民不聊生必起祸端!” 舒梁眯眼去看,问身后侍卫:“沈逐,这是哪位大人?瞧着面生。” 他身后安静站立的锦衣卫缇骑沈逐答:“翰林院庶吉士汤浩岚。” 舒梁垂首弹了弹大袖,对沈逐道:“酩酊大醉,满口胡诌,不成体统。押送镇抚司诏狱定罪吧。” 沈逐安静片刻应了声是。 * 该不该削藩? 这问题诛心,仿佛霹雳雷鸣悬挂在赵渊头顶。 只觉得若答错一字,就要五雷轰顶,不止是他,更有整个肃王府陷入万劫不复只境地。 太子问完,端本宫内一时安静了下来。然而太子垂问不可不答。 赵渊斟酌片刻,有些磕磕盼盼的开口道:“该不该……该不该削藩,乃是朝廷的决策之事,赵渊不敢妄言。” “哦?”太子笑了,走到他身侧,坐在榻上,不依不饶,“准你畅所欲言。” 赵渊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又道:“削藩一事,涉及深远,近者如边塞九大藩王,远者如各地定了封地的宗族旁系支系。臣不敢揣测太子心意,只是削藩关键所在乃是怎么削,如何削。” “说下去。” “削藩可强取、可推恩。西汉景帝刘启依晁错建议进行削藩,有‘七国之乱’,虽三月平定,可致使宗亲反目,举国动荡,流血漂橹,民不聊生。实不可取。”赵渊说,“倒是汉武帝时推私恩,允许藩王将封地均分于自己的诸多孩孙,这样藩王越多,而封地越小,几代之后藩王就再无威慑于朝廷了。” 他说完这话,惴惴不安等了一刻,太子笑出了声:“渊儿机敏。比内阁那帮老臣思虑还要深远。” 赵渊道:“闲暇时多看了两本史记,不敢受夸。” 太子命宫人搬了围棋过来,对赵渊说:“不聊这个了,来与孤对弈。让孤瞧瞧你最近与围棋可有长进。” “是。”赵渊冷汗湿透衣襟,却知道最凶险的试探已经过去了。 宫人推了他的轮椅上前,他便执黑棋与太子对弈起来。 赵浚亦不再闹,在旁边专心看他两人在棋盘上厮杀。 * 赵渊今日满盘皆输。 最后几步落子时,仓皇中竟让指尖旗子落在了地上。赵渊弯腰去捡那白子,半天竟触碰不到,最后是太子下榻,将那落在地上的旗子捡起。 太子叹息一声:“渊儿今日心神不宁,孤这棋赢得胜之不武。” 赵渊强撑着精神道:“还请太子恕罪。” “收了吧。”太子让宫人过来收棋。 赵浚跟在他俩身侧说:“二哥,今日可要在端本宫用膳再走?” 赵渊摸摸他的头安抚笑道:“日渐西沉,东华门快落锁了,我这边出宫去了。不敢叨扰太子与太孙。” “孤送送你。”太子说完这话,自顾自给他推着轮椅便往宫门而去,边走边问他,“你可记得一年前你执拗要与谢太初成亲,遭受阻拦一事?” 赵渊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旧事重提,回答:“渊儿记得。” “从一开始众人便屡屡反对。后来反对之声又销声匿迹,你可知为何?”太子问。 “自然是因为皇爷爷和二叔您心疼我,送来玉如意,又降下婚配旨意。”赵渊道,“渊儿感谢陛下及太子成全。” “不是成全。” “不是……?”赵渊困惑。 “谢太初之所以能进道录司谋职,又能以道士身份为孤侍讲,全是因为他倾星阁人士的身份。也因此,陛下高看他许多分,待他与普通修道之人不同。一年之内数次撅升,才让他做到了道录司左正一之位。” “这个侄儿知道。” “那你可知道倾星阁为何能够如此被看重?”太子又问。 “民间有‘倾星出天下定’的说法,只说他们通古窥今,神鬼莫测。听说是传承自王禅老祖。修术法,可断天下。”赵渊说到这里忍不住失笑,“不过是众人以讹传讹罢了,哪里有这么神奇的术法,哪里有这么神奇的宗门?” “你错了。”太子说,“恰恰远不只是这般简单。” “请二叔明示。” “倾星阁乱世方出,必辅佐一人,此人必得天下。” 赵渊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看他,并不似讲笑话,眼神深邃,似有深意:“谢太初所亲近之人,根据谣传,极有可能是命定的未来天下之主。” ——谢太初亲近之人乃是未来天下共主? 赵渊差点失笑说这事不过鬼神乱力,可他又岂能不清楚一个谣言也有可能掀起惊天巨浪,一个谣言有时候也能蛊惑人心。 更何况是这样的改天幻日的话。 赵渊背后寒毛顿时又再耸立,连忙在轮椅上躬身急道:“臣双腿有疾,无法行走,不可能有此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太子沉默许久,让赵渊只觉得胆颤心惊,想到中午太子质问削藩一事上的决断—— “求殿下彻查臣与肃王府!”赵渊抖着声音又道。 然而过了一阵子,太子那威压的气场终于是缓缓收拢了。 “孤知道你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你素来温和淡泊,与世无争,像极了你的母亲。又聪慧机敏,眼界宽广,是我赵家血脉传承。” “二叔是我的二叔。”赵渊道,“更是我肃王府未来侍奉主君。肃王一脉忠心剖腹可见,请二叔放心。赵渊乃是双腿残疾之人,与皇位本就无缘,根本不可能有这般的心思。与谢太初成亲,也是一心仰慕,绝对没有借他改命逆天的胆子!” 太子颔首:“孤自然信你。不然你这婚事也办不下来。” 有太子这一句话,赵渊才如释重负。 他指尖还在发抖,将手拢在袖间,这才抬头看向太子。 “男子与男子结发本就惊世骇俗,我一个郡王要和谢太初成亲。就算没有这等心思,也应算是给宗族蒙羞。渊儿斗胆问二叔,不知为何后来又准了?”赵渊声音微微发抖问。 “只因知道这个谣传的不止是陛下与孤,还有宁王。”太子笑了一声,“而宁王信。宁王信这谣言,孤……便不得不信。 宁王与太子乃是孪生兄弟,又同是皇后嫡子嗣。明明定藩于大宁却不肯去封地,称病在京城多年……多少人都知道他是有些不该有的心思的。 赵渊亦知道。 朝廷局势微妙,也多半是因为这个人。 多少年来,宁王于太子,太子于宁王……明明是兄弟,私下想起彼此却如鲠在喉。 “他频频与谢太初接触,当时就怕他想借势倾星阁……正好你闹着要与谢太初结婚,于是孤便做主,顺水推舟请陛下准了这门婚事,绝了宁王的野心。”太子叹息一声。 赵渊怔怔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因为他双腿残疾,绝不可能夺取帝位,所有人才能放心让他与谢太初接触。甚至……用他绑住了谢太初…… 太子一路推着他出了端本宫,待宫人将他送入马车,又把轮椅固定在车后。 “渊儿。” 赵渊有些失神,抬眼看向自己的叔叔。 “你父亲是我的大哥,母后早逝后,便是大哥呵护关照于我,在我心中,肃王既是长兄又似生母。可……有时候,觉得做这太子,也有些凄凉。明明是血亲侄儿也要算计。不过只是一个虚妄的谣言,亦要掐灭在抬头之初。”太子笑了一声,“一直没和你说。你……不要怪我。” “二叔,这些事本可以石沉大海,为何旧事再提,让我知道?” “陛下年迈,此次霜降谒陵后,我便要着手摄政,而老三更要送去大宁藩地……再削藩……一切便尘埃落定。”太子一笑,“渊儿,霜降后,便随你父亲回开平吧。” 太子眼神清澈,不似作伪。 赵渊一惊,随后喜悦奔涌而出,眼眶湿润:“我……可以回家了?” 太子将他揽入自己怀中,这屹立于大端之巅的孤家寡人在这一刻真切的袒露了自己柔软的心怀。 “我约是卑劣的。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心里待你与浚儿无疑,偏偏心疼你又提防你。”他道,“半夜醒来茫然四顾,发现竟然没有真正可信和亲近之人。除了浚儿,竟然最放心的是你。我知道你极重情感,对我、对浚儿、对皇帝虽然害怕,却又做亲族关爱。有时候真的庆幸你双腿有疾,如此才可以放心与你这般亲近。” 他叹息一声:“帝家薄情。二叔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赵渊在京十年,从不曾听太子如此情真意切,已热泪奔涌而出。 摇光之中,他抬头看向宫墙屋檐一角。 心已经飞了出去,飞到了天寒地冻的开平,飞入了肃王府,飞入了他的那院落之中。 那些思念,瞬间溢满倾覆出了胸膛。 他快回去了……虽然注定不能带着心爱的人一起回到故土。 然而他破碎的心,应会在熟悉的地方得到抚慰。 “谢太子殿下。谢二叔……成全。”他哽咽道。 第6章 还巢 赵渊的车辇才抵王府街,便有人上前拦车。 “开霁!”那人叫他表字,拽住马儿缰绳,急道,“出大事了!汤浩岚让东厂的人抓诏狱去了!” 赵渊心头一凛,推开车门,就在此时马儿一惊,他一个踉跄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幸好奉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 饶是如此,他腰已磕在了车板上,胳膊更是因为使力带了一下,一瞬间便已有撕裂之感,痛得钻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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