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棋局般复盘。可绝杀之局,又如何解开? 若是他再操心些朝廷局势,若是他在多认识些朝中大员,若是他面对太子与宁王时再多心思……若是他没有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爱恋享乐上,多学些纵横之术。 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一瞬间,所有怨恨冲破了刻意而为的克制忍耐。 像是有着实体般穿透他的心。 赵渊浑身猛然颤抖。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面目痛苦,急促喘息。 恨吗? 他问自己。 ——恨。杀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他怎么能不恨? 甘心吗? 他又问。 ——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一个被囚禁在边陲之地,被囚禁在军户牧军之中,身体残缺的废人,朝不保夕,还能做什么? 心脏上的痛楚的仿佛要炸开、就算是现下剖开心房,将心挖出来,也不能够缓解一二。 他咬牙,可是痛苦仿佛不是自心底而生,而是来自于肉体,每一寸骨头,每一处肌肤,乃至每一滴血液都在痛。 痛得他银牙咬碎,痛得他浑身骨头嘎嘎作响。 可是他却还是将痛呼声忍下去,抓着薄薄的被褥,安静地承受所有的伤痛——像是这般便不算对命运低头,像是这般便不算狼狈到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天渐渐亮了,屋子里的一切变得清晰,那种痛楚终于褪去,赵渊浑身被冷汗打湿,缓了会儿才有力气下床。 他被伤了静脉的左手腕逐渐恢复了些力气,然而他也清楚自己能活命是因为残废,因此绝不可以被其他人知晓,平日里形式举动亦尽量注意不暴露。 床头放着一个简易的轮椅,做工歪歪扭扭, 没有靠背,甚至没有软垫。赵渊将自己挪动上去,冰凉的触感让他周身不适,一瞬间他就想念起自己被遗落在天寿山的还巢。 这是陶少川找了个人给他加急做的。 他不应该挑剔,没有这个轮椅,他只能在地上爬着进出,他应该感谢陶少川。 不只是这个—— 阚玉凤一行人伪装成商贾将他送抵宁夏镇后,因本就身负巡边要职,留下陶少川照顾他。 可是就在十一月底,腊月前,鞑靼依仁台部劫掠甘州永昌卫,陶少川留下食物煤炭等简易生活用具,便带着剩下的十几人从赤木口穿过贺兰山直奔甘州而去。 陶少川年纪轻、本就瞧不起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去得太仓促,留下来的东西,倒被用了个七七八八。 尤其是煤炭。 就算赵渊万般节省,只在晚上多放一铲。然而小一个月以来,那筐炭见了底,快到头了。 要到头的不止是炭,还有食物。 不过这些暂时倒不算今日的头等大事,便是落到这般田地,昔日的乐安郡王每日清晨的头等大事,便是自己转动轮椅到院子里那口大缸前,洗漱整洁。 缸里的水也见底了,都是冰,赵渊砸碎了上面的浮层,用手捂化了,擦拭发丝和面容,还未等他做完动作,旁边那个杂物房里就有响动传出来。 大约是天蒙蒙亮,里面阴暗看不清路,有人抱着一包东西从里面摔出来,估计是磕绊到了什么。 他回头去看,东西散落一地。 有小半袋玉米面,一块儿干饼子,还有一小把黄豆。以及最后一些炭。 他这小院子没被锁。 门口拦了一个高门槛,看守压根儿不怕一个残废跑出去。更何况苑马寺这片都是军户驻扎的营地村落,外面荒郊野岭,大冬天的也无处去可去。 因此从半个月前就感觉库房的东西少得快,有个什么小贼常来。听见过响动,出去看过,可惜他行动滞后,一直未见其人。 今天算是撞上了。 似乎是个姑娘。 “大爷饶命。”她声音有些慌乱,“我……我爷爷……病了……粮炭没、没了……” 她说完这话,呆呆地跪在地上瞧他。 赵渊也瞧她。 姑娘满脸脏污,只是眼睛亮亮的,有些惊恐的样子。 十三四岁年龄,还是个孩子。 “够吗?”赵渊问她。 “啊?” 姑娘还在发呆,赵渊驱轮椅入内,把炉子上挂着的最后那条小手指宽的腊肉取下来,又用火钳把炭火拨开露出下面藏着的一个带着暖意的鸡蛋。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黑色棉布帕子,把腊肉和土鸡蛋都包裹在里面,又出去,递到姑娘面前。 “有肉和蛋。不过就这些。”他说,“明日便不用再来了。” 姑娘接过去,暖意传递到掌心。 她怔怔地捧在手里,又看着地上散落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把那些个在如此严寒中算得上是保命的东西紧紧掖在怀里。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脸上滚烫,羞愧难当,不敢再看面前这个“大爷”一眼。认认真真给他磕了个头便跑了出去。 赵渊叹了口气。 继续洗漱。 如此便不用再操心后续食物如何分配,也不用再操心晚上加不加炭了。 水缸里最后那层冰,在他手心融化,他用那冰水仔细擦拭脸颊,又清洗牙龈口腔,再用水梳理发丝,让它们尽量看起来整齐。 最后他将衣物上的污渍一一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赵渊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他的帕子刚才也送了人,于是便只能在寒风中搓着手,等双手晾干自然回暖。 又等了片刻,实在太冷。 他转动轮椅准备回屋的时候,抬眼便看见了在门口处站着的高个子。 谢太初穿着一袭黑色道服,站在门口看着他,不知道来了多久。 门外那只老槐树集满雪的枝干越过围墙,垂下来,风一吹,便有积雪落在他的肩膀,映衬着他黑色的衣服,像是云朵飘落在他的肩头。 他还是那个是刚从云外河山中飘临的仙人,便是天地也对他分外关爱。 赵渊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压下了一些莫名的酸涩。 像是褫夺的尊荣身份,杀戮殆尽的宗亲,所剩无几的尊严体面…… 谢太初也不过是狼狈割舍的旧日过往。 山穷水尽后。 反而倒有了几分轻松。
第19章 何必来 谢太初那日身体内真气乱窜受噬骨钻心之痛,被大黑驮着往西北走,痛了就停下来,不痛了再行。饿了自己猎些野鸡山猪,渴了便嚼冰饮雪……浑浑噩噩间不知道几次在鬼门关前打过来回,走走停停一个多月竟然真让他到了宁夏。 又打听到京城来的渊庶人被监军太监金吾送到苑马寺圈禁,与军户聚集的张亮堡挨着。 张亮堡住着的都是些军户家眷,还有些养马的牧军,以及受了军法处置的罪兵,净是些老弱病残,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抵达张亮堡那片低矮的村落,在一片茅草屋中找见了赵渊的那个院子。 不知为何倒忽然似近乡情怯。 大黑马拽着他的袖子,谢太初摸摸它的头:“你是对的,我这般狼狈……便不进去了。殿下素来心软,见到我受伤又要担心难过。更何况……我本修无情道,实在不宜再见殿下,乱了心神。” 这话像是说给马儿听,可心底有个声音在讥笑他自欺欺人。 他在夜色中的槐树下站了许久。久到屋子里那盏灯灭了,久到天边擦亮……积雪落满他的肩头,周围的眷户都开始出来活动,这才离开找了个角落疗伤。 从这一日开始,他总在疗伤之余,在门口那槐树下安静的站一会儿。 若有人来,他便会悄然离开。 可今日…… 他来得早了些,知道那孩子搬光了赵渊仅剩了一点物资,本就有些犹豫。又在逐渐升起的日头下,瞧见赵渊清洁洗漱。 便是自云端跌落凡尘,乐安郡王的举手投足依旧得体优美,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风恬月朗、冰清玉润的气质,丝毫不曾被这人间泥泞遮掩。 谢太初走得近了些。 迈过了门槛。 又一次的轻易的、跨过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防线。 清晨第一缕日光抚摸乐安郡王的面容,描绘他温润的轮廓。他闭着眼,还有些潮气的脸颊,在日光下如璞玉般朦胧剔透。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谢太初压下了因为心动瞬间翻涌的血腥气——若这是他谢太初躲不过的心魔,他缴械投降、甘愿沉沦。 * “真人别来无恙?”赵渊甚至还勉强一笑问他,“是有什么要务,才从京城来宁夏镇?” 谢太初没料他这般反应,怔了怔,道:“我……没去京城。” 两人便这么对望,直到屋檐上落下了几只乌鸦,嘎嘎叫着,赵渊才有些仓惶移开视线。 “也是了……我拖累了真人。”赵渊道,“若真人当时不曾带我逃亡,想必已位极人臣了……真人救我以至于如此,我万分愧……” 他场面话还不曾说完,谢太初已经行到他身侧半蹲下,握着他的双手仔细查看。 赵渊一怔,便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手腕被谢太初握着,纹丝不动。 宁夏镇寒冷。 赵渊双手这些日子来早就粗糙红肿,起了青青紫紫的冻疮,关节地方已经皲裂,可见红肉,又痛又痒,让他在夜间也睡不安稳。 这双修长白洁的手,曾经抚弄过古琴,厮杀过棋局,还曾研墨挥毫……却如今被这般对待。 瞧着心疼。 “貂油是冻疮的好药。贺兰山里有貂,我一会儿便出发入山,打几只貂来炼油,给殿下涂抹伤处。再每日按摩,数日就会结痂好了。”谢太初对他说。 “不用……”赵渊道。 谢太初又站起来,看进那水缸。里面最后一点薄冰取出捂化了洗漱,如今水缸见底。 他便解开身上还算厚实的那件道服,披在了赵渊肩头。 “村后三十丈便有温泉活水流下,我提了水来。” “不,等等。真人——我——” 赵渊阻止的声音,他哪里敢留下来听,提了两只桶便快步出去了,只留下赵渊一个人在院子里,身上还披着那件带着谢太初提问的道服。 他摸了摸那件衣服。 从衣服内兜里,那封被几经蹂躏、血迹斑斑的和离书滑落出来,落在赵渊膝头。 血迹犹如一朵朵的红梅,在寒冷中被润的边缘模糊。 赵渊看着那些血迹。 更觉哀伤。 * 谢太初在小溪旁济水,直到两只木桶都溢满为止,这才提到路边。 水是活水,从山涧留下来也凉了,到村头的时候还有了冰碴子,可看着清冽。无端就有一种仿佛为赵渊做了些什么的欣慰感油然而生。 大黑马在路边扒拉地面,找些枯草瞎嚼,看他这般卖力,似乎有些鄙夷,从鼻子里噗嗤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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