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危率队日夜兼程,想是千难万险,我与汝止略备薄酒,便算是为诸君接风洗尘了,”说着他端起一杯酒,“我先干为敬!” 三人酒过一巡,赫连诚起箸,忽见案几上的一盘小菜甚是熟悉。 “望京中原之地,”他夹了一小块,没放进嘴里,“不成想竟也有酪子。” “说来也巧,这酪子还是先前入关的朔北流民所赠,”庾荻盈盈欲笑,话锋一转,笑意也淡了,随即见他抚着短须叹息一声,“只是我与汝止每每见及此物,便想起如今万斛关封禁,心中惭愧万分,也实在是没有受用的资格。” “庾大人何出此言?” 赫连诚见庾荻只看着他却不答,顿时会心,改口称一句问陶先生。 庾荻满意地点点头,“北镇军覆没,洛都沦陷,万斛关既是为守卫大梁百姓而建,本该容这些流民入关,”他搁了箸,又端起羽觞,“可惜护军大人亲令此地封禁,别说是一兵一卒,眼下便是只苍蝇也不能明放进来。可我等又实非铁石心肠,日日见着这些流民在城前哭嚎,真是——” 说罢庾荻一饮而尽,厅内顿时被一股阴霾所萦绕,见状安涛赶紧又接上话:“扶危不必挂怀,放你等入关乃是因着司南车,名正言顺,便是到了护军大人跟前,也是可以分说一二的!” “大敌当前,如此考量在下也能理解,不过,这些流民便当真没有半点生路了?”赫连诚看了眼堂上,视线不由偏回对面的庾大人,“方才城门附近,在下似乎并没有见着什么流民——莫不是五部铁蹄已然追至此地?” “倒是不曾,”庾荻觉察到对面而来的目光,便与之正对,“不过扶危既自东而来,路上可曾遇着什么异样?” “实不相瞒,在下于万斛关以东二里之外,倒是见过一处山道口,”赫连诚也搁了箸,案几下的指尖微微摩挲,“二位大人既如此问,想必是布下的陷阱,以诱敌深入,一举击杀?” 安涛一笑,“非也——” 赫连诚眉心微蹙。 “所谓绝处可逢生,那条山道是我二人刻意为之不假,”庾荻和着安涛的话,“却真真切切是条入关的生路。” 话音刚落,安涛眉眼一跳,“原来扶危入关之时回眸一眼,正是在瞧那条山道?”他不等赫连诚解释,兀自抚长须而朗笑,“只是山路崎岖,实在不适合扶危这样的策马之人。眼下堂堂正正地入关,才是明智之举!” 夤夜,望京官舍独院的厢房之内,直到狄骞几乎要将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摸了个遍,才盼得他家府君退席返屋。 “他们有什么条件?” 赫连诚视线一偏,却不作答,他缓步穿廊,推门关门一气呵成,坐下又满饮一盏凉透的白水,这才开口—— “席间他二人将我捧上天去,是要我拿着路引护送司南车,去追圣驾。” 狄骞紧盯着赫连诚,“然后呢?” “师州刺史一职暂缺,”赫连诚与之正对,“我便是他们口中的绝佳人选。” 狄骞失笑,随即又咂摸出些怪味儿,“三州兵马皆归望京,那师州便是五品单车刺史,只是官员选拔向来由吏部与各州中正裁决,又岂是他二人能染指定夺的?” 随即果真听赫连诚轻哼一声,“所以他们名曰令我护送司南车,实则引我挟恩求报,去问永圣帝讨个五品官儿做。” “这不是得罪人的事儿!” “他们就是让我去得罪人的,只是并非永圣帝——”赫连诚搁下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出一声,“而是那位护军大人。” 他顿了顿,双眸微眯,回忆起席间那两位大人所说:“大驾卤簿自两日前启程,不出三日便可达师州。他二人字里行间,似是与那位护军大人水火难容。至于那位护军大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路人皆知,诚如小公子所言,安涛一片赤胆忠心倒是急于星火。”赫连诚不自觉捏起拳头,“咱们举司南车入关,可算正中他们下怀!” “难怪府君以退为进,他们并没有多犹豫——”狄骞恍然大悟,险些叫出声来,“应得如此痛快!” “早上小公子才说司南车可抵一官半职,眼下这官职倒是现成,岂知竟是个烫手山芋!” 砰的一声,案几上的茶盖振了振,又合上盏身。 半晌,狄骞犹豫道:“若是咱们不应呢?” “擅入关者格杀勿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灭了悠悠众口,届时他们手握司南车,徒有百利而无一害。”赫连诚眉眼也染上几分急色,“咱们入关,恐怕便已落下风。” “他娘的!”狄骞低骂一声,“不如老头我偷偷去烧了他们的兵器库,突出重围一样可以——” 赫连诚剑眉一挑,分明是不同意,“且不说望京郊外便有五万兵力,即使咱们以一抵百,逃过这一劫,日后也成了海捕文书上的草寇,这如何划得来?” ……们去投奔那个护军大人!”狄骞气极,在房内踱个不停,霍然转身,“他安涛不过一州刺史,兵力再多,难道还能翻得出护军大人的掌心?” “左右咱们都是捏在人家手心的蚂蚁,若是与那位护军大人投诚,他倒是可以借题发挥,处置安涛庾荻纵兵马过境之罪。”赫连诚思忖片刻,仍是摇头,“只是依小公子所言,那位护军大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物。” “如今这天下,又何来贤君明主一说?”赫连诚一口一个小公子,勾得狄骞的虬髯不免又隐隐颤抖,“府君还道什么小公子,若非他出了个馊主意,咱们能落得眼下这般进退两难么!?” “关中局势一日三变,他一重伤之人,如何怪得到他头上?况且没有司南车,你道那两位大人便是菩萨心肠,能放过咱们这一众兵马?”赫连诚怕狄骞咬住不放,紧接着另起话头,“说来方才庾荻所言,万斛关以东的那条山道,原是他们故意留与流民入关的,可是方才白鹘所见,深山之中的百余人又是谁?” 狄骞顺着赫连诚的话,道:“会不会,是大批流民?” “流民总归三三两两,自北镇军覆没,洛都沦陷距今已然十日。十日之前的朔北流民想必早已入关,而冬至那日逃出来的洛都百姓死的死,杀的杀——”赫连诚指尖轻敲,不得其解,“实在不像。” 狄骞点头,更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万斛关正对的两侧山脚,当是安涛杀鸡儆猴。可咱们东面而来,那数里残尸又是谁所为?” “司南车就落在东面,大驾护军——”赫连诚抬眸去看狄骞,言之凿凿,“想必定是那位护军大人。且依着旧例,冬至天子本就应于圜丘祭天,他们也正是借此金蝉脱壳,离都南渡。” 祭天、空城、南渡,一切自是顺理成章。 转瞬狄骞又是不解,“可圜丘不是在洛都南郊,他们怎会绕东而来?” “洛都牙门军。” “原来如此,”狄骞一拍脑袋,“他们兵分两路!” “且先前也有主上祭天之后绕去校场阅兵的前例,”赫连诚摇头,忽听屋外一声啸叫,便起身去开了窗,“兵分两路抑或天子屈就尚不得知,但那位护军大人血债遍身——”白鹘自窗口从天而降,落在赫连诚肩头,他摸着爪上早已愈合的伤疤,沉声道:“却是逃脱不掉的!” “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般赶尽杀绝?”狄骞走上前,替他家府君关上窗,窗缝合拢的瞬间,他又飞速扫了眼外头空荡荡的院子。 “府君,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他跟着赫连诚走回案几前,悄声问:“那日小公子与萧权奇对战,我隐约听那萧权奇说了句「你竟还活着」” 狄骞戛然而止,赫连诚却知道他要问什么—— “洛都守城之将是谁?” 狄骞毫不犹豫,“自是洛都府尹谢泓谢中书。” ……小公子,”赫连诚放白鹘去博古架上,脸颊一转,胸中顿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有没有可能正是谢泓之子?我听闻中书谢泓育有四子一女,唯其四子自幼身体孱弱,故从不示于人前——” “是了!”狄骞交掌,只见他和着极短促的一声道:“城东那日小女郎得救,我抱她去见小公子之时听得清清楚楚,她唤的正是四兄!” “大梁二世之始,李谢分庭抗礼已有十数载——”赫连诚屈膝跪坐,重新沏上一盏新茶,他盯着透明的水流汩汩而下,恍如珠翠跌落玉盏,“若真如此,洛都城灭,其背后之人,恐怕正是那位提前离都的护军大人!” 说着赫连诚陡一抬壶,卧房之内霎时一片死寂。 ……桩件件如此狠辣,”半晌,狄骞不由叹道:“若咱们冒昧投诚,倒真是不妥!” 可李氏权柄在握,又暴虐无道,若是与之为敌,纵使对方是洛都谢氏,也落得个满门屠尽的下场——今夜赫连诚无论做何抉择,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罢了,夜已深,咱们先睡上一觉,什么事且明日再说!” 明日的脑袋还不知该挂在哪儿,狄骞如何睡得着! “既入关中棋局,你我便是身不由己,整日里挂着心也无用——”赫连诚勉强挂着笑,手下却是不留情,直推狄骞出门,“咱们既来之,则安之!” 门砰的一声关上,赫连诚尤嫌不够,又附一掌。架上的白鹘本已阖眼,突如其来的撞击吓得它扑了扑翅膀,脑袋一斜,去看门边的主人。 “我放你去寻那位小公子好不好?” 那白鹘脑袋偏向另一边,又眨了眨。 “算了,你总是我的,”赫连诚走到博古架边,戳戳白鹘的喙尖,“父汗说过,灵兽随主,咱们生死都要在一起的。” 当晚,狄骞在厢房翻来覆去,忍了又忍才没直接跳窗逃出牢笼。主仆同心,赫连诚也是如此。好在后半夜的风隐约小了一些,簌簌催人眠。月儿西斜,更声复又响起,赫连诚不知第几次翻过身,忽然睁开眼睛—— 纱帐内,身前多了一人。
第024章 大漠 赫连诚盯着细瘦而熟悉的脊背愣神, 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抱他。 赫连诚如此想,手已然伸出去,即便赫连诚内心对此深感荒诞无稽, 可待拥人入怀, 方才那种飘渺的犹疑又瞬间消失殆尽, 另一种意识转而占据上风——他反倒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抱着他才是对的。 不过下一刻,那人便挣脱了赫连诚宽厚温暖的怀抱。 第一次被推开的赫连诚十分有耐心,小心翼翼又将人挪了回来。 第二次赫连诚隐隐便有些脾气上来,凡事不过三,他再拽人的动作都粗鲁不少,背对赫连诚的人想是终于不堪忍受, 骤然转过身来—— “柳濯缨。” 咫尺之间,柳濯缨对低沉的警告不置可否, 但看过来的眼神之中分明很是忌惮。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04 首页 上一页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