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若有似无,容易诱人沉沦,冷风却不会,他装作无事般吸了好大一口,突然听见后头传来极微弱的声音—— “呀!小女郎,你这袄子都破了大洞,”方才收帐的府兵眼下正骑着另一匹马,他指着谢含章的右肋处,声音并不小,“怎的方才不说呢!?” “不打紧,”谢元贞连忙拢起谢含章的衣角,还想先遮着些隐约可见的裲裆,“府君治下军纪严明,莫要为我二人耽误行军速度。”他一抬眉,正与最前头的赫连诚对上,“待到了下个扎营点再换不迟。” 那府兵听谢元贞如此说,又见府君立即将头回转,便也拿不定主意。只是谢含章总不过一个小孩子,那府兵不由眉头皱起,“你一个女娃娃,如此总是不像样,”他扫过周遭,山路右侧正好有片密林,便犹豫着道:“还是得赶紧找个地方换了。” 他们正说着,狄骞自队前打马过来,战马停蹄嘶叫一声,哈出阵阵寒气—— “何事?”话音刚落,狄骞打眼就瞧见谢含章肋下的大洞,再一眼便是谢元贞手中的棉絮缊衣。风牵起衣裳一角,随后又掀开更多。他大抵明白前因,便自己接了上来,“小郎君且带令妹去换了衣裳,左右骑着马,总不至于追赶不上。” 狄骞既已发话,兄妹二人总算不再推脱,待他回头追上赫连诚,刚勒马慢行,便听他家府君蓦地开口—— “何事?” 二字短促,狄骞听罢,转着马绳俯过身,俨然一副吊儿郎当,“想知道?”不等赫连诚开口,他又撤了回去卖起关子,“怎的不自个儿去瞧?” 赫连诚懒得理他,只哼一声,“爱说不说。” ……妹妹的袄子破了大洞,”狄骞眼色来回翻转,玩儿够了,才撒鞭在马屁股上抽一记,“我让他们寻个地方去换衣裳——只是不知这富贵人家的小姐,穿不穿得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葛衣。” 赫连诚双腿一夹,听罢不由嗤笑,“咱们赫连府竟已经穷得连件儿像样的衣裳都给不起了?” “咱们赫连府也早已不是往日那般的堆金积玉了不是——”狄骞话音刚落,猛然间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等等!” 狄骞这语调转换太过严肃,赫连诚紧跟着神色一凛,手提缰绳沉声道:“有什么问题?” “我再去瞧瞧!”狄骞顾不上解释,这边说着,跟着就已掉头要回去。不待赫连诚喝住他,马队忽然自后分散出两列去,就见原先跟在谢元贞身边的小府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府君!” 赫连诚听他没头没尾,当头高声先喊一句,手指着后面颤个不停,哆哆嗦嗦接上话—— “小郎君兄,兄妹二人,不见了!”
第018章 二谢 骑兵之后,刘家兄弟听罢悄然对视一眼,随即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回事?” 赫连诚端坐马上,凌厉的五官之下难辨其神色。他自步兵阵列中远远望见兄弟二人的动作,便捏起马鞭,在追颰的背上轻敲几下。追颰摇晃着脑袋,显然有些迷茫,于是来回踏着前蹄,偶尔还撞上狄骞的坐骑。 师徒二人便也顺其自然地交换了一记眼神。 “禀,禀府君,是小女郎的衣裳破了大洞,”那府兵偷偷扫过狄骞,哆哆嗦嗦,“狄主簿来瞧,说让小郎君领着寻个地儿给换了,属下便,便带人——” “混账东西!” 府兵瞧狄骞果真动了怒,慌忙伏回地上求饶,“属下该死!” 阵前骑兵岿然不动,步兵更是屏气敛声,一时间周围只有风过山林的窸窣声。蓦地白鹘自半空滑过,往右侧的山林深处盘旋不止,直到赫连诚吹了记哨,才将它传唤回身边。 “府君是问你——”狄骞自林中深处收回视线,霍然拔高音量,盘问的声音直传到步兵后排,“他们两个大活人,又是如何在你们这几个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的!?” —— “阿兄,”此时的山林深处,谢含章被兄长牵着手,恍如做梦一般,“咱们真就这么逃出来吗?” 日过正午,百啭千声,林中草木微动,光影陆离。谢元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在白鹘盘旋而来的瞬间将谢含章拉进一块岩壁之后。 白鹘在头顶漫无目的地盘旋,谢元贞就这么静静等着它飞回它的府君身边。他后心紧紧贴住冰凉的岩壁,心中有思绪万千,从前他倒不曾设想,如此飒爽的一只鸟儿竟也会让自己心生畏惧。 “阿蛮,咱们走,”半晌,谢元贞松开遮住谢含章双目的手,隐隐觉得身上还在漏风,他压下咳嗽,轻声道:“阿蛮是怕府君派人来寻?” 谢含章连忙踮起脚给兄长顺气,却没顺着他的话,……实可以等阿兄身体再好一些,毕竟山路漫漫,天又还冷,咱们不知道要走多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这样胡乱琢磨着自己,却是浑然不察,不远处的枯树根边,有只雪白兔子蹿了出来,随即一闪而过,正钻入另一个隐秘的洞口,洞中深邃,蓦地冒出个灰褐尖脑袋——那黄鼠狼通体还不足兔子半边儿大,竟逼得猎物进退不得,呆在原地。 十分短暂的对峙之后,极尖锐的一声惨叫声起,勾回了兄妹二人后知后觉的恐惧。 谢含章死死躲进兄长怀中,半晌才缓过劲来,她抬起头,幼嫩的脸上满是愁云,眼见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况且阿兄不是说那万斛关不会轻易再开,咱们要如何入关?”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①那咱们便不走城门,”谢元贞抚过谢含章额前,才发觉自己的手活像树上倒垂的冰柱,他牵起嘴角,转而又垂下来,“阿兄无碍,只是这一路,阿蛮跟着阿兄会辛苦一些。” “只要有阿兄在,阿蛮什么都不怕。”两人迈开脚步,谢含章借着兄长的手劲攀上一块大石头,问:“咱们现在是要去投奔铎州从父一家吗?” “南北二谢,原属士中当轴,”谢元贞正专注脚下的路,闻言不禁抬起头,自密林缝隙望向南边斑驳的天空,声音渐沉,“眼下洛都谢氏仅存你我,也不知铎州那边认是不认。” —— “凭何要认?” 此时,铎州谢府堂内,大公子谢远山方田之面,音声如钟,“临沔王自己便是穷奢极欲,满脑子鸨合狐绥之事,上梁不正,所出之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一旁端坐的二公子谢云山面如满月,目若青莲,听罢他手搁案几,“大兄此言差矣——”他言笑晏晏,对上大兄的视线,随即又去向堂上主位,“他虽是临沔王庶子,却能于百众之中脱颖而出,未尝不是个可奉之主。” “倘若他当真班行秀出,”谢远山手指遒劲,轻弹盖子,微微偏向另一侧,显得不以为然,“又何必劳李令驰替他根绝后患,杀那百余兄弟?” “那依大兄之见——”谢云山牵起嘴角,端起茶盏却没有要喝的意思,“难道便任他百余兄弟争权夺位,再造二十年之杀孽?”薄如蝉翼的青瓷盖子划过盏沿,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继而随谢云山的神色骤变而彻底合上,“这一众人要么一个不杀,要么一个不留,倘若换作我自己,怕只会更甚李令驰。” 这一声瓷响不轻不重,于堂内却是清清楚楚,谢远山抿嘴,片刻之后才道:……虽如此,只是天灾地孽,物怪人妖,慕容一族到底气数将尽,今日咱们谢府若是接了名刺,便等同于向江左一众士族承认了慕容氏的帝王尊位,”他两手交叠,言至激愤之处交掌一拍,“来日天下群雄逐鹿,铎州谢氏不还是众矢之的?” ……日之事弟不敢妄断,只是眼下之急,当数那慕容述的名刺,”这倒问住了谢云山,他指尖轻捻,随即锁眉对上大兄,颇为难地反问道:“这名刺咱们一日不接,难道便任慕容述如此日复一日地递下去吗?” 如他们这般的高门大户,自是不怕慕容述涎皮涎脸。只是这位温贤王名此固当,虽为士族所鄙夷不齿,于百姓之中倒是威望甚高。祸生于纤纤,假若他们太过不近人情,谁知哪日会因着这位温贤王而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端? 厅堂之中一时无言。 兄弟二人难争高下,进退维谷之际,便双双将目光朝向厅堂之上的主位。 「壁立千仞」四字之下,铎州刺史谢公绰正闭目养精。只见他灰发朱颜,右眼之下还有块极浅的青斑。关中二九凛冬不比岭南温和,他尚且只穿一件薄衫,手执便面搁在案几之上,旁边还空着一只锦盒。谢公绰端的一副晏然自若,听二子挑牙料唇难分利弊,蓦地问了一句旁的—— “洛都仍无消息传来?” “父亲是问从父一家?”谢远山当即摇头,“我听闻从父满府被五部夷兵悬尸于城墙之上,纵使侥幸逃出一儿半女的,恐也再难成气候。” 谢云山眼角瞥了一眼,却是闭口不言。 “从父满门殉国何其惨烈,我亦与父亲同悲同恸,”谢远山嗅出堂内一时的寂静,顿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太过冷漠,于是立即又找补了句,“正因那李氏竖子太过狡黠,咱们才更不能与此等宵小俯首低眉!” ……们的从父乃死节之臣,”谢公绰终于睁开眼,他开口语调老迈,神完气足,“可叹两虎相争,而今唯剩李氏一门顾盼自雄。他李令驰亲率六军横渡沔江而来,来者不善。仲茂所言不假,只是咱们唇亡齿寒也是真,或是韬光养晦,或是一击而中,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伯扶,眼下合铎州岭南之力,咱们能否与李氏争个高低?” —— “明公,信中说萧权奇尚未捉拿归案,还请明公再宽限些时日。” 大帐之内,软塌之上,李令驰手捧土簋,执箸刚要夹簋中汤饼,闻言视线往赵云清处一偏,“萧权奇?” 赵云清跪坐躬身,将先前来信梳理一番:“此人乃是洛都前五官掾萧潭之侄,是个寒门。公冶骁抓着他私通五部的把柄,原是要与之串供,顺理成章推给谢氏——” “啰嗦。” 赵云清一窒,跪在另一侧的裴云京闻言瞥了一眼,接上话来,“听说此人已在城破之时被一箭贯首,岂知死的竟非他本人?”说着他端起酒壶,往案几上的纹银羽觞中倒上浅浅一层酒,“说来先前末将与贾校尉闲聊,他还道那萧潭似乎欠了公冶校尉一些酒钱。” 青田美酒汩汩而下,其声清脆,赵云清眉眼一动,顿时了悟,“人死债未清,只怕是追债去了!” “谢氏倒台,他公冶骁当记首功,”李令驰扫过裴云京,接过羽觞一饮而尽,长叹道:“来日他班师回朝,寡人可还要沾他的光,为他办一场威风八面的庆功宴才好!” “哼,不过功高震——”赵云清戛然而止,随即跪了下去,磕出沉闷的一声响。 “怕什么,”李令驰不看他,却是笑出声,愈发和蔼,“咱们的主上不也如此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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