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殷公主萧绮月与驸马梁瞿虽貌合神离,可梁瞿因着这皇室婚姻,也算皇亲,他亲伯父梁平参为当朝宰相,半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乃朝中肱骨之臣。 犯人牵连过多,大理寺又顺藤摸瓜,拉出数个高官子弟亵玩幼童致死的命案,和背后贩卖人口的黑市。 大理寺压着不敢公告,刑部畏畏缩缩不敢呈上天听,但消息不知为何流传得十分迅速,苦主求告无门,民间愤慨,纷纷抗议,万民书摆到了皇上面前。 沁殷公主也听说这骇人消息,知道枕边人是如此恶人,在皇宫里哭了一夜。 龙颜大怒,下令此案由大理寺和刑部主审,守卫军副使凌初复审,安王萧翰旁听其案。 这是个惊心的差,没人想要真正得罪京中权贵,萧翰碍着人脉结交收了不少的礼,还给牢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爷们送肉菜新衣,日日吃饱穿暖。 审案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虚伪应对。案子背后是无数买卖,字字是人血,句句含冤情,就连一向自诩风流,总含着温润笑意的萧翰都皱了眉,寒了眼神。 如何判罚? 大理寺和刑部互相推诿,几个愤慨的官员说要以处极刑,以慰众多冤魂,但在最后定罚关头又有那么几个人迟疑了,这些官员都是当时执意要查下去的人。 他们何尝不是怀着为民请命,秉公除冤的心,可谁又不会惧怕高门大族之后的报复? 萧翰见一旁的凌初许久都不出声,一直看着陈情案卷,便用手中扇柄敲了敲他手腕。 凌初看了一眼萧翰,指着案卷上梁瞿的名字道:“这个人,曾常来将军府,与府上小公子相处得不错。” 众人看向凌初,均不知凌初何出此言。 凌初继续道:“不过想来是惧怕义母,后再也不来了。” 那时十五岁的凌初也本能地觉得此人不怀好意,数次故意朝着人射箭,只不过次次射偏,偶尔是脚边,偶尔是脸侧,梁瞿身份尊贵,几次勃然大怒。 凌初被抓到后认错认得坦荡,受罚受得彻底,次次都道歉,但又始终一副屡教不改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好惹。 那时候凌君汐已收凌年为义女,开始培养凌初和江连,十五岁的凌初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他在边关战场长大,白骨人血不知见过多少回,又是个兵油子,自然不怕一个被酒色掏空了的饭袋。他不仅对梁瞿若有若无的威胁,还死守着安逢,总拉着安逢与他射箭练武,绝不让其独处。 梁瞿过了几年太平日子,都忘了自己肖想的是凌君汐的儿子,他在熏心的色欲中渐渐找回理智,打听到鬼修罗十几年前的可怕,又见凌君汐将回都京,才再也没来…… 那几个官员眼对眼,渐渐忆起往事,若有若无地懂了凌初的意思。 惧怕凌君汐,为何惧怕? 因为凌君汐不畏权贵,十几年前佞王那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还不是被凌君汐当场一枪穿喉,挑断脑袋,死无全尸。 血溅长枪,佞王怒目圆睁,残破的尸首倒在岁宁军战死将士的牌位上。 据说当年凌君汐高高坐于骏马之上,眼珠血红,神情冷漠阴狠,脸上都是温热的血,她眼也未眨地用长枪撇开那具血尸,寒声道:“此等污秽,莫脏了我军英灵。” 骏马嘶鸣,马蹄踢踏几声。 时年凌初三岁,他站在凌年身后,探头去看,只见佞王头身分离,满地血污,群军众人被这身披重甲,目光森冷的女子震撼得无言,整座王府鸦雀无声。 虽然那时佞王因通敌重罪而致边疆万人伤亡,这千古罪人被幽禁府中,正待圣裁,可凌君汐直接杀入府中,无视圣威将其一枪击毙,也实在令人胆寒。此等诛杀王族之事,虽已是陈年旧事,但谁都有所耳闻,甚至亲眼目睹过。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面面相觑。 惧怕?凌副使此意是要重刑处之,要让他人惧法度,律自身,不敢再犯吗? 可他们哪有凌君汐那样的本事…… 房中一片静默,萧翰忽地展扇一笑,摇着他那白玉骨扇道:“怪不得皇叔点名让你一个人来复审,原是这样的缘由。” 此话点到即止,众人自以为明了圣意,最后将此案贩卖幼童的人犯处以千刀极刑,梁瞿等人以奸淫之罪判之斩首,都于闹市口行刑以震慑,对剩下一两个实在得罪不起的皇族权贵软了手段,留下一条命,流放远疆。 行刑那日,街市的血流了一地,惨叫不绝于耳,但无一不大快人心。 此事闹哄哄地收了尾,圣上也没说办得好还是不好,只是就将此事忘了一般,提也没提过,过了几日,又赐了那些个死了儿子的官员不大不小的赏,便就过去了。 一切皆定。 凌初问萧翰:“圣上真同安王殿下说过那句话?” 萧翰一脸地笑:“哪句话?本王可没说皇叔说过。” 凌初笑笑,也不问了。 他办完这大案,又想到了安逢,想安逢看到案子,会是怎样心情? 可那两月安逢和凌初不常见面,安逢去外面武馆学武,凌初又忙于事务,很少回府,偶尔碰见了,也只是问候几句近况,不冷不热。 那时安逢便就神色恹恹,对着凌初强颜欢笑,可凌初只是以为他太累,或是面对自己不自然,虽然关心,但也因为刻意冷淡疏离,尽量不多问。 一直到了五月中旬,凌君汐和安诗宁从温阳回来,凌年和江连正巧也回都京复命,一大家子聚在将军府,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家宴。 他们都是武将,兴致一上来,便命人拿来兰锜,开始月下对武。 凌君汐飞身舞长枪,犹如游龙迅猛,枪头红缨划过,仿若流火。 凌年本腰佩环首刀,但此刀随她杀敌,杀伐太重,便还是抽了把剑挑灯一舞,撩,刺,点,刺,她剑术精妙,一剑舞毕,剑尖烛火依然不息。 江晟轻功了得,足尖轻点,踏过房檐,众人只见一个黑影窜来窜去,最后他从顶高的树梢取下一枚绿叶,树叶却只如微风般拂过晃了一瞬。 江连喝了酒,依然能三箭齐发,穿杨射柳,他叫江晟丢了那片绿叶,箭弓一动,便射中那随风飘的落叶,稳稳钉在树上。 众人玩笑着叫江连射月,这可难住了他,江连眉眼一弯,笑道:“这月上有嫦娥,我的箭岂能对无辜之人。” 江连常常讲俏皮话,这话也不例外,逗得众人皆笑。 凌初也笑了起来,同时又听见安逢轻声一笑,便下意识转头去看。 安逢近日来忽然迷上了酒,但并不多饮,只是小酌。 方才喝了些酒,脸颊带着醉酒的红,安逢目光盯着一处,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笑意零星,笑容并不明显。 往日里,安逢该是笑得最欢的人才对…… 凌初心头微闷,却见安逢忽地转头看来。 月色幽幽,烛火微荡,伴随着周围吵吵嚷嚷,嬉声笑语,两人目光相对,又默契地一触而分。 众人皆未察觉异样,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为何不敢对视,心中微微荡起涟漪。 “凌初!不用你舞剑耍刀了,将军叫你去射月,”江连的朗声大笑唤回凌初神智,“叫你射吴刚哈哈哈哈!” 他接过江连递与他手中的弓箭,下意识便拿起挽弓。却忽地瞧见远处幽幽角落,青苔水缸,清水澄澈,柔软鱼儿像一片红绸游弋于那一小片悠悠月色。 原来安逢看的是这个…… 凌初心念一动,他不禁一笑,松指箭出,被磨钝过的箭头咚地一声掉进水缸,水面倒映的月亮泛起波纹,皱了月面。 好一个射月! 凌君汐和安诗宁叫好,凌年看着自家弟弟,淡笑不语,江晟悄悄撇着嘴,不情愿地鼓起了掌。 江连笑叹道:“眼睛真精,我可没注意那儿有个水缸。” 凌初垂眸,道:“我瞧安逢朝那儿看,才知道的。” 安逢走过来,浅淡笑道:“是兄长厉害,我虽想到了,可也未有那个准头。” 对!此是一处异样,安逢不知从何时起,不叫凌初义兄,而称他为兄长。 凌初听了并未多想,也不在意,毕竟说两人是兄弟的是他自己,况且称呼兄长,也正能表明安逢已放下那背伦心思。 他没有回话,只对安逢笑笑,然后就将弓箭放回兰锜,他放好后,又回头看了眼安逢。 安逢笑着与凌君汐和安诗宁说完话后,又回到了角落里,瞥了眼那水缸,他眼中无悲无喜,没有情绪,仿佛方才笑语从未存在。 凌初心中好似有一瞬的空,又一瞬的重。 想必还是有些在意的,他想。
第十三章 青葱年少 家宴已近尾声,江晟江连在外有住宅,不歇在将军府中,便早退席。少了两人,没了趣味,于是众人饮食些许,便就散了。 凌初与安逢的院子同在南处,便顺路同走。 一路月色相送,两人沉默无言。 直到快走到了安逢的院子,安逢才忽然低声道:“我听说了兄长复审的那桩案子,原来梁瞿当年对我打的竟是那般龌龊主意。” 安逢话落,又是轻轻一笑,凌初听出了这笑与看水中月时的不同,看了看他。 “我当年还以为兄长是真喜欢……”安逢察觉到凌初目光,顿了顿,意识到言辞不妥,便改口道,“是真捧着我,不嫌我蠢笨无能,故常带我练武玩耍。” 安逢自小就是个偏弱的身子,又是个偏软的性子,确实未曾继承到凌君汐半点威武风范。算算日子,凌君汐怀了他不足八月,就在府外别院生了,是早产,极其凶险地踩了道鬼门关。 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生下来后好好在别院里娇养了好近半年,连风也见不得,后来又请了卢行义来药养,众人才知将军生的是个儿子。 安逢长大后,没有显出一点练武天分,府中人几乎都是武将出身,安逢的羸弱和笨拙他们虽然面上不说,但心里多多少少是觉得凌君汐的儿子生成这样实在可惜,不值得凌君汐冒着大险生下来,恨不得将他塞回娘胎重造。 安逢性子绵软,心思敏感,他虽有姑母亲人作伴,但没什么同龄友人,他与江晟玩不到一起去,总是过得有些孤单。故而有个年纪相仿的大哥哥愿意带他玩,不轻视,也不小心翼翼,唯恐伤了他,他是打心眼里开心。 那段日子极其难忘珍贵,所以后来听到凌君汐将收凌初为义子,他也不反感,反正前头都有一个强过自己的义姐了,有个义兄也没什么。 他这样想,却还是闷着生了一段气,又不知该生谁的气,只能气自己,可后来一想,也不知该气自己什么。 凌初听完安逢所讲,笑道:“我那时还以为是你不待见我。” 毕竟不久后,他忽然受将军之命远去边疆,安逢都未来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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