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就悍勇,如今到了生死关头,更加勇力百倍,杀人不知凡几,手中宝刀已斫缺了口,刀刃翻卷上去,血光凝在上面,浸入进去,再甩不脱。手中兵将虽然又折损去大半,可余人无不悍不畏死,随他几次冲击雍人军阵,竟当真突围而出。 狄震清点过身后军士,见只余下二百余人,来不及叹一口气,便即打马狂奔。行出数里,仍未遇见雍人伏兵,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侥幸——莫非当真已逃出生天? 他原本只存了鱼死网破之心,本不报多少希望,这时却禁不住开始思考,等这阵风头避过,雍人退军之后,他在草原上振臂一呼,不知有多少人愿来跟从?再图复国,不知又要多少时日? 正暗暗思索之际,冷不防从一旁射来一箭,正中他座下马颈。那马叫也未叫,向前便倒,狄震虽未及防备,动作却快,当即在马背上一跃而起,落在地上,再看座下马,已然倒地毙命,脖颈那一箭只露出短短一截翎羽,其余皆没入肉中,当世能射出这一箭的人,当在两手之数。 他隐约猜到了来人,低哼一声,冷冷道:“影七,你来了。” 他话音落下,果然便见张皎现出身形,在其身后,雍军一齐拥出,将他这一行人团团围住,张弓以待。狄震打眼瞧瞧,见雍军这支人马在千人上下,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不仅不退,反而向前迈出一步,“小七,你在我身边已几年了?” 张皎坐在马上,低头看他,“十四年。” 狄震见他肯答自己的话,心中一动,知事情仍有转机,又继续道:“嗯……确实是不少时日。”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只有那么大点。” 他说着,在腰间比划两下,又向前迈出一步,“若非我将你买下,你早已冻饿而死,等到现在,连骨头都要朽得没了,岂能像现在这样,穿着雍人的衣、跨着雍人的马,高坐在这马上同我说话?” 张皎不语。狄震看着他,又侃侃道:“这十四年,我可曾短过你吃、短过你穿?不但没有,反而悉心抚养你成人,教授给你武功手段。你如今以‘皮室’之名震动三军,以武功见宠于雍人,你扪心自问,身上可有一招一式,不是习自我这影卫阁?” 张皎仍不说话,视线随着狄震转动,默不作声地瞧着他走到自己马下。 “你如今改换了门庭,便弃旧主于不顾,将我昔日的恩情抛在脑后,那倒也没有什么。”狄震抬手,在张皎马头上面轻轻抚过,一改先前冷戾,反而有几分温词娓娓,“只是你想过没有?今日你拿我的首级,转头去向雍人献诚,固然能邀功请赏,可雍人瞧见,又岂会不忌惮于你?十四年的主仆之情尚且如此,何况你投降至今不足两年,你道他们将如何看你?” 他见张皎始终说不出半个字来,心知大事已成一半,料来再说上几句,便能开口让张皎放行。若是拖得久了,身后雍军赶上,那便插翅也难飞了。思及此,他露出一丝微笑,正要再说些什么,不料却被打断。 张皎正色道:“不错,你曾救下我一命,可这些年来我为你所杀之人何止几十上百,足以报答昔日恩情。我死里逃生,为晋王所救,从此效命麾下,未曾将你一应安排透露半点,已不算相负。你两次欲将我灭口,那时岂顾念‘昔日之情’?” 狄震微微张开嘴,面上现出几分错愕之色。他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从他的影卫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这把他悉心锻出的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悄然变了模样,即便是他这主人,也再认不出来了。 狄震定定瞧着张皎,面上的笑容隐去了,心中忽然感到恐惧——他在军帐当中无故惊起的那个夜里,感受到的也是和现在同样的恐惧。饶是他心性坚毅,这时却也情不自禁地暗道:大势去矣! 张皎不动声色地紧了紧缰绳,却未曾避开视线,始终瞧着狄震两只眼睛,一张面皮绷得如同铁打的一般,“你我主仆之义已断,今日我为雍国将军,你是夏国寇首,既然将你擒获,自没有放脱的道理。” 狄震见他把话说得敲钉钻脚,知他心意甚坚,再无回旋余地,不禁沉下脸来,神色变换一阵,似要发作,片刻后却忽然一笑。 他这一笑,周身气度登时变了,现出几分枭雄本色。 “张皎,”他改口叫了张皎现在的名字,不再以“影七”相称,“我手下影卫确是折损了些,却也不至于身边连一个护卫的人都没有。你来猜猜,他们不在这里,现在正在何处?” ---- -三年之期已满,请羊王归位(?) -竞业协议已撕,准备好暴打前老板(√) -来自前主人的伤害:10,此时张皎的护甲:999+。原先一句话破大防,现在砍一宿也就掉层血皮,啊,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确信)
第八十四章 宫城之中燃起大火,孟孝良躲在家中,隔着窗户,瞧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明白,完了,已经全完了,即便狄震逃出生天,葛逻禄怕是也难成气候了。 雍人士兵的喊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孟孝良离开了窗边,坐回到床上,吹熄了灯,侧耳听着门外趋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用不多久,这些士兵就会将他的家团团围住,破开他的家门,举着火把、提着弯刀直冲进来。他倒不担心他们会杀死自己,当日在木昆城中,刘瞻已信誓旦旦地向他做了保证,无论议和成功与否,都保他日后的荣华富贵。 他活了这样一把年纪,别的不敢说,但自问看人还是准的。瞧刘瞻面相,他并非奸猾之辈,料来说的话当有几分信用,并非是诓骗自己。况且刘瞻的用心,他也能猜出一二。 当日刘瞻对他颇为礼遇,除去想要借他之手,促成两国和谈之外,更是当真有同他交好之意。夏、雍两国原本便语言不通,文化殊异,加之雍人世代耕种,要这漠北之地也无用处,因此这一战雍人虽然取胜,最后却多半仍要再退回长城以南,对葛逻禄旧部当以抚为主,不会屠戮盈野,结下两国血仇。 只要他诚心归顺,雍人为示宽大之意,对他们这些人,定会善加对待。他即便从此再不能大富大贵、参议政事,一时片刻倒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这一点,他相信无论是刘瞻,还是远在长安的雍帝,心里都十分清楚。 他还知道,刘瞻就是知道他明白这一点,当日才会那般爽快地将他放了回来。当日刘瞻曾说他是“识时务的人”,这话确实没有说错。 想他孟孝良不但识时务,而且还是贪生怕死之辈,那日当着刘瞻的面,竟是多一句硬话都不敢说。在雍军帐中那些时日,他没睡上一个囫囵觉,生怕刘瞻变卦,不再将他放回城中。后来终于回城,见了狄震,被他稍一恫吓,他便恨不得吓得魂飞魄散,多亏紧紧提着屁股,这才没当场屁滚尿流。 大门处传来响声,是雍人在拍门了。孟孝良端坐不动,不无自嘲地想,刘瞻放他回来,的确是知他甚深了。 他实在是太怕死了,为了苟全这一条性命,对着人摇尾乞怜,那也不在话下。可死人人皆怕,换了旁人在他的位置上,难道就会做得比他更好不成?从鲁男被杀之后,他便始终唯唯诺诺,狄震说什么,他便应什么,终至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地步。大局隳坏,他固然罪责难逃,但满帐大臣,又有谁不是这般? 哗啦啦一声,门板被人卸开,雍人的脚步声传进院子里来了。窗户外火光通天,映得屋中一片红色,像是鲜血一般。孟孝良低头看着右手边的一柄宝剑。这剑已有十余个年头了,可他迄今未曾拔出过几次。宝剑出鞘,便要饮血,拔它作甚? 狄震若知道他投降了雍人,定不会轻饶了他。只要狄震一声令下,一盏茶的功夫,他豢养的那些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刺客,就会无声无息地出现,砍下他的脑袋,就像对鲁男一样。可如今狄震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保了,岂有余暇顾及于他?至于门外的这些雍军,虽然粗鲁了些,却也是友非敌,他们接了刘瞻之命,是决计不会害他的。 国家虽破,可他自身的性命,倒是不怕不能保全。他身为汉人,和狄震本就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这些年来,狄震又有何恩于他?那些个主辱臣死的忠臣戏码,倒也不必硬往他身上去套。 可是、可是…… 孟孝良看着宝剑,宝剑也正静悄悄地回望着他。隔着一层门板,脚步声甚是急促,雍军已打开了前厅的门,再穿过一间屋子,就要到他房中来了。孟孝良手抚宝剑,喃喃自语道:“老天……我北度长城,已做了一次贰臣,如今还能再做第二次么?” 他听着屋外的动静,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变成一滩黏糊糊的水,从床上淌到地上。过了片刻,他踉踉跄跄地跪起来,抬手摸到床上的剑,把住剑柄抽了一抽,手上湿滑,没抽出来,又试了一次,这才颤巍巍地抽出剑来拿在手上。 剑尖上寒光凛凛,借着窗外的大火,泛出骇人的冷光。门板上忽地一响,孟孝良神情一厉, “我读了几十年的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今日是当!” 一言既讫,伏剑自刎。 雍军推开房门,瞧见孟孝良血流满地,人已救不活了,也不在他身上耽误功夫,只空手回去向刘瞻复命。 刘瞻刚处死了几个率队闯入民宅抢掠百姓的小校,心中本就有几分火气,闻言不悦道:“我早说过几次不要动他,是谁违抗军令?” 军士忙道:“殿下,此人乃是自杀。属下赶到时,他已自尽了。” 刘瞻一怔,随后摆一摆手,道了声“罢了”。孟孝良毕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又蝇营狗苟,为刘瞻所不喜。他自觉有用得到此人之处,这才稍稍经营了一番,但也不是非他不可,一转念间也不放在心上。正好又有一队夏人被从宫城中押解出来,他便驱马上前,着人辨认。 于是,孟孝良就在这一夜不息大火之中灰飞烟灭。数百年后一本煌煌雍史著成,角落里为他留了小小一方天地,述及今夜,只当他畏罪自尽,不作他想,提及其人其事,寥寥数语之间便囫囵了他这一生。后人治书治史,无数英雄豪杰宵小懦夫以千万计,大多皆像他一般,身死灯灭,便如水滴入海,再无踪迹。 刘瞻一转头便将此人抛在脑后,听闻又有狄夏重臣被俘,忙去查看。负责押解的雍兵将火把凑近,照出几张惨白的脸,有一张看着格外年轻,且让他有几分熟悉之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刘瞻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什么,向后踏出一步,人已退到几个亲卫身后。正在这时,那年轻人忽然身形一动,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纤薄的刀,越过其他几个俘虏,眨眼间便欺至刘瞻近前。 不料却被几个雍兵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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