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胡侍郎的福,谢某一切安康。”谢誉皮笑肉不笑地回了礼。在宫里,他不得不端着礼义孝悌的架子,实际上已经把这需要虚与委蛇的人情世故嘲讽了一百遍。 厌恶这样的关系,也厌恶这样的自己。 潘邵在后面打量着二人,胡靖竹在户部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才当上的三品侍郎,与自家大人除了上朝几乎从无交情可言,今日贸然上前问好,真的只是因为四目相看不得不干吗? 胡靖竹笑了两声,“早听闻谢御史今年官至正三品,本想递上拜帖前去祝贺,没成想户部积压公务过多,一个转头就给忘了。待今日宴会结束,胡某再派人前去谢御史府上。” 二人并肩往琼林苑的方向走着,谢誉目不斜视地向前,回道,“贺礼便不用了,谢某与侍郎同得陛下提拔,侍郎为官多年,以后谢某还需大人多多指教。” 胡靖竹连忙“哎”了两声,“胡某何德何能指教谢大人,谢大人前途大好,胡某只盼着谢大人日后可以多来户部走动呢。” 谢誉陪了两声笑,便听胡靖竹换了话头:“今日百官赴宴,太子殿下尤为重视,特地把以前弈王府学宫里的梨花树移植到了文澜殿,让人摇了花做梨花酥呢。” 春日本就百花齐放,梨花在这京城也是随处可见,倒是为了什么非要把弈王府里的移植到皇宫? 不过袁祁一直心思多,谢誉也懒得猜他。 “是吗。”谢誉道。 胡靖竹见谢誉对太子之事兴趣不大,倒是开始想最近京城内的其他事情,莫约半盏茶过,才开口道,“另外谢大人是否听说宣王回京之事?”胡靖竹似是突然想起。 谢誉侧头看向胡靖竹的眼睛,胡靖竹被看得有些心里发毛,却也说不清道不明究竟为何,像是被看穿的感觉。 他一直都觉得,谢誉从中举到现在只短短三年便至三品官员,城府深不可测。 谢誉轻笑一声,“自然。” 胡靖竹稍稍松了口气,继续道:“宣王回京后前往崇华殿面见陛下,陛下忧心他已年二十有八却一直未娶,准备赐婚于宣王呢。” 谢誉似乎对这赐婚之事相当有兴趣,声音微扬:“哦?胡侍郎消息竟如此灵通,谢某斗胆,不知侍郎可知赐婚于哪家的小姐?” 胡靖竹稍稍压低了声音,“那可是当今京城有名的才女啊——柳家的大小姐柳若宜。” “柳家?可是指挥使的爱女?”谢誉讶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呀,大襄两京一十三省,多少权贵世家子弟对柳家小姐求之不得,陛下这婚说赐就赐,柳小姐终身大事既定,想必新婚欣喜之余,要一尝离乡悲苦之味了。”胡靖竹叹着,惋惜道。 嫁与皇亲,何来欣喜?谢誉不答,片刻才道:“或许吧。” 至琼林苑,胡靖竹才与谢誉道了回见,谢誉倒也乐得甩掉了这一心怀鬼胎的话唠子。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胡靖竹是一个如此健谈的人? 琼林宴午时开宴,待走完流程,便是参宴官员相互敬酒或与进士们结交的自由时间。 谢誉对来往官员都表现得淡淡的,敬酒便喝,若有进士欲与之交谈,便三言两语二句,言可以来谢府递上拜帖,必好茶相待。倒是礼部员外郎萧若天前来,边饮边道:“不知这琼林宴礼部安排地可还合谢大人心意?” 谢誉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没醉,道:“谢某素来随遇而安,要合陛下的心意才好。” 他清楚这萧若天多半是想从自己这里试探兴庆帝的意思,毕竟现下朝中确实有不少人认为见锦衣卫如面圣,见都察院知圣心。 只是君心难测,他只是帮兴庆帝办事,万没有知圣心的程度。 “谢大人这话说的,”萧若天又给他倒了盏酒,“如今朝中当属谢大人最炙手可热,下官这可是排了会子队才见缝插针过来与大人敬酒的,大人,我干了,您随意。” 谢誉的指尖摩挲酒盏,饮酒后的耳染上了些许红,消减了些平日里的锐气,他微眯了眼睛,道:“员外郎如此酒量,谢某自愧不如。” 萧若天见谢誉不喝,也不好意思多劝,只道:“莫非是今日酒水过烈?不应该啊,礼部这回用的宫中的屠苏酒,怎么指挥使喝不了,那几位将军也是,现在连谢大人也…” 酒盏被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谢誉似是想到了什么,礼貌一笑:“或许吧,谢某确实不胜酒力,员外郎请自便吧。” “喂!谢大人...”萧若天看着谢誉离开的背影,想着,难道真是这次的屠苏酿得不好? 谢誉在琼林苑后的园林里散着酒气,略微慢着脚步,路过的宫女太监也觉不出来旁的什么,低着头说着“大人万安”便匆匆离去。 申时已过,殿前歌舞之声不绝,后苑被趁得尤显冷清。假山奇石罗列,日光透过缝隙,在葳蕤草木之上绘出方圆的形状。 琼林苑不小,但能独自呆着的地方也屈指可数,谢誉边走边打量着楼台水榭,像是在赏景。 直至声音从身后响起,那人道:“春风好景,御前高朋满座,独宫苑深深,闲情雅致。大人前来此处,是为赏景,还是寻人?” 谢誉站定,却未转身,面上是意料之中的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应有家可归。” ---- 1.琼林宴始于宋代,宋徽宗时期,宴会的名字改为“闻喜宴”,而元、明、清时期则更名为“恩荣宴”,明清也不在琼林苑内设宴。 2.《永遇乐·落日熔金》李清照,原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第十章 笼络 碧落淡云遮日光,一时间,苑内只剩风吹草木的沙沙声。 谢誉微微仰首,静待回答。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身后之人才出声:“谢大人宴半离席,或不胜酒力,偏殿备了些上好的碧螺春,大人可一同前往?” 闻言,谢誉才转身面向来人,朝服下摆随风微扬起衣角。来人面容锋利英气,眉眼间是散不掉的杀伐果断之意。 谢誉笑容未散,“柳大人相邀,谢某乐意至极。” 桌上放着两盏茶,散着飘渺蒸腾的热气,白色一缕困在殿内,转瞬即逝。 谢誉扫了一眼茶盏,朝柳青礼展颜:“谢某敬佩柳大人已久,今日有幸相谈,喜不自胜。” 柳青礼道:“屋外守着我的亲信,谢大人不必忧虑。” “柳大人爽快。”谢誉道,“不知柳大人可听说过些许前朝旧事?” 柳青礼怔然,“谢大人是指?” “前朝中后期,天子不思朝政,沉迷仙道,却热衷于玩弄制衡之术,其手段层出不穷,出人意料。”谢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其中最为常见的便是赐婚,对于朝官来说,他们的子女被皇帝看中并赐婚,是一种荣耀。也是皇帝加强控制的一种方式。” 柳青礼颔首,“谢大人消息灵通。” “可婚事并非所有都情投意合,这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悲剧,谢某略有耳闻,深感遗憾。”谢誉轻声叹气,“前朝端颖公主被赐婚之时,为拒圣旨,绝食五日,方才得见天子一面,未果,竟欲手刃当时的太尉之子。太尉之子暴毙于太尉府,天子震怒,下旨褫夺公主‘端颖’之封号,终身幽禁于公主府,于一年后被下人发现溺亡于府内莲池之中。” 柳青礼听得面露凝重,谢誉继续道:“下人发现公主尸身之时,为时已晚。天子为显皇室亲情,仍以端颖之封号厚葬。” 柳青礼轻哼一声,“逝者已逝,厚葬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公主死前未得亲情,若泉下有知,也只会感天家凉薄。” “是啊,人都不在了,要虚名又有何用呢。”谢誉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指尖习惯性地摩挲茶盖上的盖钮,声音轻浅着感叹,像是置身事外之人,平淡地诉说断肠人的命运。 一时间,殿内万籁俱寂。 “那么柳大人以为呢?天子赐婚,非寻常理由可抗。端颖公主千金贵体,尚且下场凄凉,若为寻常人家,又岂能轻易薄了天子颜面?”谢誉微抬起盖碗,指尖一松,二人之间充斥瓷器轻轻落下的碰撞声,短促清脆。 这一声也让柳青礼沉了面色,鹰一般的眼睛盯着谢誉,仿佛想将其看透。 柳青礼少年时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在锦衣卫当值二十余年,见过天家诸多肮脏手段。他只与妻子育有一女,只愿女儿可以无忧无虑,幸福一生。 可这些美好的期盼都被兴庆帝一纸诏书毁掉了。 宣王袁择明,至今兴庆六年,已二十又八,且为人行事乖戾,又与卫雍晟沆瀣一气。在兴庆帝赐山西封地后离京,不仅不有所收敛,反而在封地大肆修葺。直至兴庆四年,谢誉开始上奏重新沿用推恩令,宣王在山西之地才堪堪消停。 兴庆帝早有除宣王之心,欲捧之,再杀之。此时将锦衣卫指挥使的爱女赐婚于这强弩之末的王爷,是利用,抑或是监视、敲打,圣心都不言而喻——加强对宣王,以及对锦衣卫的控制。 谢誉思及此处,散了些笑。 对皇帝而言,无论是宣王,还是柳若宜,或是自己、父亲,往大了说甚至是百姓,都是可以为了皇权集权而牺牲的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大人有何高见?”柳青礼沉默良久,询问道。 此番话应是在谢誉的意料之中。这位副都御史从见到他的那一刻神情便都是淡淡地笑着,宴上饮过酒更显得笑意和缓,这被人拿捏的感觉实在不妙,所以柳青礼也不想直接对其笑脸相待。 谢誉不急不缓饮了口茶,说:“指挥使爱女心切,被迫卷入天家内斗却也无可奈何,谢某内心有所动容,令爱温婉纯良,或会身陷险境,不免于心不忍。若柳大人信得过谢某,不如听谢某一言?” 柳青礼道:“谢大人请讲。” 谢誉道,“我有意助大人解了这燃眉之急,使大人无需为赐婚夙夜忧心。” 柳青礼无言,目光落于谢誉的淡笑之上。如今兴庆帝身边说得上话的臣子,眼前这位年轻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定然首当其冲。可圣上赐婚于宣王与柳家,又岂非人力易改? 谢誉眉眼间尽是从容,目光与柳青礼交汇,声音平静:“谢某为官三年,甚少与柳大人相谈,今日贸然打扰,自知失敬。大人心存疑虑,理属当然。我自是带了诚意而来,柳大人或愿再听谢某一言?” 见柳青礼颔首,谢誉才道:“今日琼林大宴,宣王却并未出席,柳大人不妨猜一猜原因?” 柳青礼面露疑色,“宣王殿下不喜与京城朝官往来,所以圣上准许其于府内休憩。” “搪塞之言,柳大人竟也被糊弄过了吗?”谢誉道,“谢某可以明确地告诉柳大人,山西与西南,早已变为卫党豢养门客与私兵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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