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午间的好日头大片大片洒落在人身上,连头发丝都描摹出金灿灿的光辉。 朔月膝盖上搭着一卷书册,以手支着下颌,只留给他一个侧影,长睫低垂,青衣绣着翠竹,安宁而纤秀。 谢昀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朔月总是很乖,安静的像只哑巴小猫,在察觉到谢昀不喜欢他形影不离地跟随后,便会拉开一段距离,踩着他足迹的末端,不长不短地随行,似乎是要确保在谢昀遇到危险时能第一个冲上前去。 哪怕是休憩时,也不曾再占据他的床榻,而是乖乖地睡在地板上,像寄人篱下的小家雀,害怕掉落的羽毛弄脏别人家的庭院,因此小心谨慎,妥帖地收好每一根羽毛,即使被踩了爪子也只会小声道歉。……乖的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谢昀忍不住想。 仿佛御花园里守候了皇城几百年、忠诚又沉默的岩石。 这样说也不准确,毕竟比起坚硬有棱角的岩石,他更像美玉,在荧荧烛火下温润生辉。 长明族的契约在前,朔月的温顺乖巧在后,加上那么一点对于谢从清恶行的受害人的怜惜,太后耳提面命着,谢昀没了把人扔出去的理由,只能这样无声地默许下去。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初见时那样剑拔弩张——或者说谢昀单方面的咄咄逼人。 毕竟朔月从来乖顺。 谢昀慢步移到朔月身侧,挡住了融融的日光。 朔月却像是读书入了迷,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只有那微微合着的眸子表露出他似乎睡着了。 ——原来不是读书入了迷,而是被日光熏的入了眠。 谢昀心中莫名有几分好笑,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在这样寂静的午后,任何声响都足够引人注目。 微风拂过朔月膝盖上摊着的书册,带起轻微的翻动之声。少年懵然抬起头,在朦胧中辨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陛下?” 在背后吓唬别人实在是件很幼稚的事情,尤其是被吓的那人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望他。 方才还不觉得,眼下倒有几分尴尬。谢昀咳了一声,随口问道:“怎么在这里坐着?” 朔月张张嘴,犹疑道:“在……看书。” 当然,实际上也不能算是看书,因为他认识的字实在不多。 这几日,他谨慎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至少在玉蟾丹这件事情上,谢从清是错的,证据便是裴玉言、严文卿、谢昀等人。不过,所幸谢从清已死了,这件错事似乎不会继续下去了。 但——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如若谢昀也做这些事情呢?如若往后的皇帝也做这些事情呢?或者无关丹药,而是旁的坏事呢?他仍旧要像对谢从清一样……助纣为虐吗? 过去十七年,朔月像池子里的金鱼一样享受着无知的快乐,而今一上来便是这么严肃又深沉的问题,一时束手无策。 “哦?”谢昀戏谑道,“什么书这样好看?都睡着了。” 不待朔月回答,他便俯身去捡朔月膝盖上摊着的那本书。 “……算经?”朔月抿了抿唇,声音犹疑不定,“用、用……骨算经。” 他不知道从哪本书中才能找到答案,只好依靠运气,挑了个看起来额外复杂的书名。 ——刚翻到这本书时,他还暗暗纳罕,用骨头算经,听起来便格外高深,或许能帮自己算一算呢? 当然,鉴于他的文化素养和这本书的实际内容,迄今为止一无所获。 谢昀:“……” 他低头瞥了一眼封面上的几个大字——周髀算经。 这……谢昀欲言又止:“你……” 那句“你不认字”到底没说出口。 他只当朔月读书少些,不料竟然连字都认不全。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朔月一时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我认字!” 他会写自己的名字! 李崇别过脸去,尽量摆出严肃的神色,不让自己善意地笑出声来。谢昀翻着那本缺章少页的残书,随口顺着毛安慰:“对对,认识一个字也算认。” 朔月睁着眼睛想反驳什么,最终却又不敢反抗主宰自己衣食住行的皇帝,憋了许久,才闷闷道:“我会自己学。” 难怪那些书上的批注错漏百出,甚至不乏错字。想想也是,谢从清怎么会让自己金屋藏娇、赖以长生的宠物读书识礼能言善辩,他恨不得朔月心里眼里全是他,又如何能允许他去了解皇帝之外的事情。 谢昀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庙里供奉着的菩萨:“……你若是想读书,那就先要把字认全。” 谢昀看着茫然的朔月,只觉得这副场景眼熟。 或许是十年前,他未封亲王,谢从清不喜,合宫上下无人在意,以至于迟迟未能进上书房读书。那时他也是如朔月这般,用光了少得可怜的月钱,托嬷嬷找来泛黄古旧的开蒙书,磕磕绊绊地独自念书。……一应景色恍如重现。 朔月到底是长明族送来的守护者,谢从清是个玩金屋藏娇的混账,可朔月却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反而因为这契约受了谢从清十几年的磋磨。 若他是个奸佞狡诈的便罢了,可偏偏又是个百年难遇的傻子,且这傻子还有心读书,倒叫他想起幼时艰难来。 谢昀自觉身为新帝,要对这孩子负起些许责任——虽然他也不过比朔月年长两岁。 朔月的身份还没有定论,贸然请老师教导未免太过大张旗鼓,思来想去,谢昀决定自己亲自上手。 反正只要丢过去一本书一支笔,点拨点拨就好,毫无教学经验的谢昀乐观地想。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错误。 庆元宫的书房里多了张书案,两人各自伏案,一个批阅奏折,一个念书认字。 谢昀面前是厚厚一摞奏折文书,朔月面前是叠的高高的说文解字和临摹字帖——全是谢昀昔日开蒙时用过的,时间已经久远,从书房最深处找出来时,已经不可避免地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谢昀偶尔抬头,隔着摞得高高的书册,只能看到少年低垂着头专心读书的模样。 朔月眼眸低垂,神情专注,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夺走他对书本的注意力,看起来便像个读书的好苗子。 很顺利地,谢昀给这家伙的昔日言行找好了借口——玉不琢不成器,怎么能指望一只常年被谢从清教养的金丝雀懂得礼义廉耻呢? 如今朔月开始读书,自然会慢慢将那些坏习气摒弃掉。 不过,若是谢从清知道他一心圈养的金丝雀如今也能读书识礼,大抵会气得从棺材中蹦出来吧?谢昀心中掠过一丝隐秘的愉悦,又望望朔月,深觉孺子可教,便继续欣慰地批阅那些仿佛至死也批不完的折子。 这一和谐景象一直持续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响,毛笔咕噜咕噜滚落在地,染了一条连绵的墨汁。 只是对面却依旧毫无反应。 谢昀疑心道:“朔月?”无人应答。 谢昀推开奏折去看时,险些气歪了鼻子——难怪书册摞的如此之高,这小崽子是生怕打盹的模样被自己瞧见呢! 大抵是堆得高高的书本给足了安全感,朔月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睡得正甜,大半张面孔埋在臂弯里,呼吸均匀面色恬静,显然已经睡着许久了。 【作者有话说】 朔月:读书好累,睡了。 -------想要评论想要评论~
第13章 学不会 谢昀咳了一声:“起来。” 半晌无声,朔月睡梦正酣。 一连三天,从早到晚待在御书房里写写画画,对朔月来说实在有些为难——他从没吃过读书的苦,也不知道读书会这么苦。 他梦到了幼时的场景。 有那么一次,他悄悄窥视过他们的生活,并不艳羡,只是好奇。 盛夏的御花园里,八九岁的小谢昀,伴着年纪相仿的同窗走在路上。小王爷素来是端正的,可还是因着暑热悄悄挽起了袖口,严家少爷最是无拘无束,早已将外衫解下,挽着裤腿往池子里冲凉玩水,招呼着同伴一道过来。 然而片刻之后,梦境飞转,火光冲天,锦衣华服被烈火灼烧殆尽。 朔月惶然去看,却见他们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而自己手中多了一小瓶黑金色的丹药。 穿着龙袍的高大男人朝他走来,亲昵地将他抱在怀中。他并不反抗,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反抗,只是捏紧了那瓷瓶,仰头望着谢从清,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是……对的吗?” 谢从清顷刻之间变了脸色,目光阴沉下去。…… 冷静,谢昀对自己说。你是天子,是一国之主,当有容人的度量。 因此,他没有去找那根二指宽的黄竹戒尺,而是抽了根毛笔,毫不容情地敲了朔月露在臂弯外的脸颊,落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红痕。 许久之后,才传来含糊的声音:“……疼。” 话音未落,又是一下。 朔月睁开眼睛时,面前站了个气势凌人的高挑身影,仿佛神话故事里来索命的无常。 只是无常勾魂也不应当勾到自己身上来。朔月迷糊着想,大抵是地府里工作太多,无常也出了差错。 直到那个无常冷冷道:“学的怎么样?字帖临摹到哪里了?” ——原来不是无常,是阎王。 朔月恍然惊醒,磕磕绊绊道:“陛、陛下。” 第二句话便是认错:“我错了。”认错倒是快。 谢昀气极反笑,抬手从朔月胳膊底下抽走了临摹的字帖。 朔月在自己身边练字也有几日,人又不愚笨,不论如何,总该有些长进,旁的不说,至少字迹会端正几分吧……谢昀如是想着,翻开了朔月的字帖。 片刻之后,他陷入了沉默。 谢昀开蒙虽晚,却自小刻苦,课业拔尖,素来严苛的文老太傅提起他这个学生时亦是赞不绝口,师生之情甚至多过君臣之礼。 他自幼来往结交的都是名家鸿儒、亲贵重臣,哪怕身边的仆从如李崇也读书识礼,实在未曾见过朔月这样看着文秀聪颖却两眼一抹黑、张口便把“髀”读成“骨”的半吊子文盲。 尤其是,这个小文盲也不怎么勤奋,不仅读书时偷懒睡觉,临摹了三天的字也依旧是那么……独具特色。 谢昀中肯地评价:“鬼画符。” 朔月眨眨眼,看起来在认真思考“鬼画符”是个什么描述。 谢昀勉强压抑住教训人的冲动,决定再给朔月一次机会。他指一指临摹的第一页:“第一首背过了?写下来我看看。” 朔月握着笔,犹疑地伸颈去看,谢昀却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字盖住,无情道:“默写。” 少年秀丽的面容划过一丝为难,但依旧接过了毛笔,并不怎么熟练地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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