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直盯的谢昀心中发虚。 严文卿干笑两声,试图插话:“大理寺最近缺人,你要不要……” 几乎不用思考,朔月便一口否决:“不要。” 严文卿:“……” 倒也不必拒绝的这么干脆。 “那就不去。”谢昀温和地接过话,“但凡有什么想做的,或是想去的地方……” 这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朔月没有什么想做的,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他只想留在宫里,留在谢昀身边。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移开:“陛下为何不许我留在宫里?” “陛下是觉得我没用吗?”生怕谢昀点头,朔月急急补上,“我近日有努力用功,论语已经读了……读了很多,也跟着师傅学了剑……” 拼命证明自己的少年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谢昀当然知道他在用功。这些时日,柳先生和武术师傅都说朔月虚心好学、进步飞快,口口声声皆是夸赞。 而不久前,他独自去见裴玉言,又思考君与民的契约,敢于说出“若旧事重现,我不再保护你”这样的话,以赤子之心签订新的契约。这份心性和领悟,放在哪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正因如此,谢昀才不能用那份所谓的契约,将朔月一直困在宫禁之中。 未来的皇帝会如何对待他,没有谁能够保证。与其将未来牵在他人手上,不如自立。 ——早点把话说明白也好。 谢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硬着心肠反驳他:“那是骗你的。便是你有本事考状元,我也不会让你留下。” 真是铁石心肠。严文卿明面上溜之大吉,实则在外头听墙角,心中啧啧叹息。 李崇走出来,朝他歉意地笑笑:“严大人,陛下说……呃,请您不要再听了。” 严文卿:“……” 行,您是皇帝,您了不起。 “那……陛下是因为先帝才不让我留下了的吗?”朔月小声辩驳,“在我心里,陛下最好了。” 违心之语。谢昀心中定论。 “不是。”他淡淡道,“朔月,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谢从清将你寻来,为的是自己的私欲,你以后便会知道。我让你读书习武,并非为了保护皇帝,只是充作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有如此天赋,来日你离开,不拘做什么、去哪里,或是什么也不做……都有一番自在。” 谢昀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现在就让你离开。待你有能力自立,再出宫不迟。” 朔月一点点抚着书皮的褶皱,轻声道:“陛下不喜欢宫里吗?” 谢昀反问:“你喜欢?” 朔月谨慎地想了想,答道:“喜欢。” 至少比小时候流浪乡野的时候好多了,如今谢昀在,自然更好。 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浮上心头,构成对外界的本能恐惧。 无碍,多读点书就好了。 谢昀一叹,不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若你想离开,我随时可以安排。你也不必担心皇祖母阻拦——我与你说这些,你可明白?”朔月不明白。 他的字典里没有安身立命这个词,有的只是契约。 他执拗地盯着谢昀:“我要是能一个人安、安身立命了,你就不许我留在宫里了是吗?” 谢昀久久不语,算作默认。 沉默每过去一刻,朔月的神情就更愕然一分。 愕然之外,还有委屈。 他原以为有了幼时那一段故事,他的职责只会履行的更加顺利。 这些日子谢昀虽然照常生气,臭着脸教训他贪图享乐、不求上进,但肉眼可见地亲近许多,纵容的底线也一再延后。 他原以为……原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契约已经柳暗花明又一村——说到这里朔月忍不住炫耀了一下自己刚会背的唐诗。 自己认认真真读书习武,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皇帝,但……但皇帝一直在琢磨让自己卷铺盖走人? 谢昀一针见血:“你没有自己的铺盖,而且那是宋诗,不是唐诗。” 他许久没听到朔月的答复,抬头去看时,却见朔月像樽白玉雕像般安静地站着,眼眶泪光闪烁。见谢昀望过来,朔月抿一抿唇,大滴大滴的眼泪立刻滑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好像一只家养小精灵。
第30章 花花世界 谢昀一个头两个大。 他尝试摆出皇帝的架子斥责:“你哭什么……不许哭!” 朔月不理他,眼泪掉的又凶又急,偏生他只掉眼泪不吭声,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谢昀,眼泪就这么顺遂地滚出来。 谢昀拒绝心软,袖子一拂便出了门。 晚膳时,不出意外地少了个人。 少了个黏黏乎乎的家伙,身边安静的不同寻常,大约是在照月堂里掉眼泪,埋怨他有眼无珠不要自己。 一念至此,谢昀心情更是复杂,一顿饭用得针落可闻。 李崇很有眼力见儿:“陛下,这道菜是公子喜欢的,可要请公子来尝尝?” 谢昀心道,便是不吃饭也饿不死他。 在宫中服侍,最要紧的就是体贴圣心。李崇虽年轻,却是老道。他并不清楚朔月的真实身份,与一众宫人都只当朔月是国师为先帝寻来的客卿,如今又归了谢昀。 谢昀对朔月肉眼可见的重视,合宫上下俱是看人下菜碟的,对朔月自然恭敬,无不称一声公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待公子好,公子自然舍不得陛下,不愿离开也是人之常情。若公子一听说要离开便高高兴兴收拾东西,陛下难道就不伤心吗?” 见谢昀神色放缓,李崇继续循循善诱:“何况,公子这些日子苦读苦练,也是为了让陛下高兴,陡然知道陛下存在放他出宫的消息,怎么能不伤心呢。” 李崇温言劝慰:“说到底,还是公子不愿离开。可若是公子见了外头的好,自然不愿意永远待在宫廷之中,自然会为了能出去而多学些东西。” 谢昀叹着气合上书本:“让严文卿进宫一趟。” 严文卿刚刚忙完一宗大案,递到刑部的折子刚送出去,便得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无论如何要用外面的花花世界把朔月迷住,不许他再回来。 这命令下的,人精一样的严大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怕是谢昀兴致来了钓鱼执法:“陛下,这国丧期才过了几个月呢,外头哪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马球会赏花会醉仙居春雨楼妙音坊可都安分的很。” 谢昀鄙夷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号称长安百晓生?” 严文卿拍案而起:“陛下若如此说,臣可就不客气了,回头朔月乐不思归,陛下可莫怪臣办事得力!” 夜半三更,长安城风雨晦暗。 朔月从未在这种时候外出过。他近些日子读书,通晓了些人文道理,不由得忧道:“严大人,天色已晚,街道上是不许人出去的……” “所以咱们才要乔装改扮,免得被巡逻的官兵发现。”严文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却是轻松,“别担心,本大人今晚带你去逛逛外头的世界。” 朔月奇道:“青楼吗?” 谢昀究竟让你读了什么书——严文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朔月不知可怜的皇帝陛下因自己风评被害。 长安城自有宵禁制度,一旦入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白日里再熙攘热闹的街市也尽销声匿迹。 所谓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在黑夜里做着黑夜的生意,这西坊的鬼市尤甚,远渡重洋来的奇技毒物,尚在官府追缴名单上的失窃宝物,青楼妓馆里的隐秘丸药,常人闲逛,逃犯销赃,暗探私访,一应寻常集市上不敢出现的东西,此处应有尽有。 严文卿在大理寺摸爬滚打,鬼市更是摸排逃犯、寻找赃物的上上之所,自然深知此间奥妙——他相信此间必定能引得朔月流连忘返。 曲曲折折拐入一条暗巷,严文卿拨开面前破旧的厚毛毡,朝朔月做了个手势:“如何?” 那毛毡原用于遮挡,站在毛毡前便听闻其内喧嚣之声,待严文卿掀了茅斋,朔月只觉豁然开朗。 只见平地开阔,两旁摊贩挤挤挨挨,头顶千灯万盏,火光重重,喧嚣不绝,显然是另一个世界。 “这……” “朔月哪,教你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严文卿懒懒地往前走,“你当陛下不晓得?我看陛下早有废除宵禁之意,这鬼市,早晚得成白市。” 朔月似懂非懂。 他与严文卿一道出来,虽是刻意打扮的低调,却无损通身的气派。 能在鬼市摆摊的皆是成了精的,瞧见迎面走来的这二人,一个芝兰玉树秀丽脱俗,一个潇洒疏落宠辱不惊,分明是贵气做派,却刻意穿的低调,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瞒着家里,头一回来鬼市看新奇的——显然是绝好的冤大头无疑。 很快便有人上来毛遂自荐:“小郎君,我这里有上好的丸药,小郎君可要看看?” “丸药?” “正是呢。”小贩从掮客乐伎那里识得些公子哥,最是晓得这些人私底下的玩法,一张老脸笑得像湖面层层叠叠的涟漪,“咱们这里的丸药可是市面罕有,不管是让男人金枪不倒,还是让女子欲仙欲醉,各色丸药还有器具,咱们这里都是最好的,咳咳,自然,男子自然也要得……” 严文卿心头一紧,忙拉过朔月,斥道:“混说什么,还不闭嘴!污了我弟弟的耳朵,当心你的狗命!” 开玩笑,他可看出谢昀对朔月的态度。若是把人教坏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料朔月欣然道:“那便每样都来些吧。” 小贩大喜过望。 严文卿:“???” 天知道朔月真的只是求知心切——托谢从清的福,他对丸药一类相当有兴趣。 朔月犹疑道:“陛下……不会喜欢吗?” 严文卿肃容:“你若买了这个,他会立刻把你撵出去,这辈子别想见到他。” 这么严重。朔月权衡了片刻,只得道:“也罢。” 严文卿松了口气,揽着朔月朝外走去,边走边笑道:“这里好玩的可多,还有卖胡人夷族吃食的,我带你去尝尝……” 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朔月向远方望一望:“怎么了?” 瞧见要犯的严文卿沉声道:“你在这等我片刻。” 朔月人生地不熟,倒也逛得自在,拎着严文卿的钱袋子,早把“乖乖待在这别动”的嘱咐抛掷脑后。 先是替一个冤大头买家分辨出两类毒药,买了从未见过的点心预备给谢昀尝一尝,又绕回最初的那个丸药摊子面前。 他掂了掂钱袋子,心想这么多银票,他偷偷花一点买了那奇妙的丸药,严文卿应当也不会发觉吧?届时揣在怀里偷偷带回去研究,陛下应当也不会发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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