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应道:“娘娘慈心。” 长安城许久没有这么大的雪了。 朔月不想被人发觉自己离开,便没披搭在架子上的大氅,只着单衣便出了门——反正他是冻不坏的。 即使在皇宫中生活了十一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照月堂和乾安殿两地来回,对外面并不熟悉,走动只靠直觉。 红梅白雪,朗月繁星。疏梅园中梅花傲雪而开,见之令人欢喜。朔月见四下无人,向一枝高高开在枝头的梅花伸出了手。 梅枝被折,满树震颤,积在枝叶上的雪纷纷抖落。 树的那边却传来不知谁的声音,带着几分惊醒后的倦意:“谁?” 大殿里歌舞升平,春意深深。 谢昀待着无趣,又多饮了几口酒,觉得酒意上涌,见谢从清和贵妃母子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谈笑,便不在此地碍眼,悄然一人走出了大殿。 疏梅园中,梅花开得正好。 冷风挟着梅香雪意迎面扑来,让酒意消散了不少。谢昀倚着梅树,缓慢地想着未尽的公事,想着想着便有些困倦,险些就这般睡着。 而后便被劈头盖脸地抖落一身白雪,凛凛寒气惊醒一身倦意。 谢昀下意识道:“谁?” 树后久久无声,半晌才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对不起……” 夜色浓重,大雪又纷纷,梅树枝叶交错,看不清那人样貌,好像是梅花幻化出来的精怪,却又怯生生的,躲在梅树后探头探脑,不敢与外人相见。 大约是梅苑的宫人,听声音也就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 谢昀并不想吓唬他:“无事,忙你的吧。” 那边人声静了一静,大约是觉得他好脾气,又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摘一下?” 梅树太高,朔月没能够到顶上的梅花,只摇落一片碎雪。 他真的很想要一枝梅花。 这于谢昀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大约是酒意未退,大约是想着新年不易,他并没介意帮这不知名的小宫人摘梅花这件事,在那磕磕绊绊的声音指引下,折下了最顶上的一枝红梅。 那梅枝上花开得正好,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 他正想将花递过去,又听那少年问道:“花都开了,这样插瓶,会不会很快就败了?” 谢昀不精于园艺,想了片刻,道:“会吧。” 那人似乎有些失望:“这样啊。” 新年新春,大抵还是花开正盛最好。谢昀顿了顿,道:“不如你稍等等,我去寻两枝没开的。” 那声音重新轻快起来:“那便多谢你了。” 天边明月皎皎,依稀照出霜雪模样。 一阵风起,鲜红的梅花与洁白的雪飘飘洒洒,落在人的肩头衣袖,染了梅花的香,也沁了雪花的白。谢昀拂一拂袖上霜雪,向最开始那棵树走去。 而后,他的脚步忽而顿住。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听到一声“陛下”,带着些许紧张和小心。 指尖还带着冰雪的寒气,很是神清气爽。朔月没有等来未开的梅花,却见到了本该在大殿宴饮的谢从清。 他掌心攥着一朵梅花,仰头望着谢从清:“……陛下怎么来了?” “去照月堂的时候,你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谢从清抬手扫去他肩头落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冷不冷?” “不冷的……我来看花。”朔月小声解释道,“这里的梅花都开了,很漂亮。” “也对,我们朔月是上天神灵的恩赐,怎么会被人间凡俗风雪冻伤。”谢从清微微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牵过他的手,“不过,区区几棵梅花,也值得你跑来这里。改日朕让人在照月堂种些,你也不必跑这么远了。” 朔月温顺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掌心的梅花轻飘飘掉到地上,被踏进雪里时悄无声息。 走出几十步,他稍稍回头望了眼梅苑。 那答应为自己折花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是不是迷路了。 梅树错落,白雪纷飞。谢昀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但不会认错他身旁的那人,更不会看错那揽在他肩上的手。 他低头看看刚折的梅枝,轻轻叹了口气。 风雪中,酒意一点点散尽了。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严文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笑着扬一扬手中的书信,“殿下在这里,叫我好找。” “北狄那边的战事刚平,楚静澜的家书送到了,殿下要不要来看看?”不待谢昀说话,严文卿便已经自然地揽过了谢昀的肩膀,“姓楚的这小子一去就是大半年,都懒出生天了,也不说多写点信回来……殿下,看什么呢?” 那身影已经随着那点明黄,消失在远处的红墙飞檐中。 风雪渐停,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宫灯一盏盏点起,将漫天飞雪映出橘黄。 “……没什么。”仅存的一点复杂思绪随冷风而去,谢昀慢慢呼出一口气,在寒沁沁的冷气中化作白雾,“走吧。” 那时的谢昀还不知道,这是顺着当权者的心意长成神灵模样的小观音,虔诚地收拢好每一片羽翼,自愿终生留在人间,再回不到天边故乡。 那时的谢昀也不会知道,在两年之后的将来,他会为这个名叫朔月的少年感到心疼,感到困苦,耗尽心血而事与愿违,生出从未有过的百般情绪。 但此刻,他只是带走了一枝梅花。 次日清晨,新雪初霁。 朔月推开照月堂的大门,在门前看见了一枝孤零零的梅花。 梅枝玉骨清癯,含苞欲放,静静插在门前石块的缝隙上,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他珍而重之地将梅枝摆进花瓶。 这是今年春天,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作者有话说】 摸一个番外,蹭一下七夕活动(虽然现在写番外好像有点早但是写都写了那就谢谢大家捧场啦)(大家七夕快乐)
第25章 长生一梦苍生泪 唯恐以什么奇怪的姿势醒来,谢昀睡这一觉半点没敢翻身,躺得平平整整,仿佛入殓的尸体。 不出意外的,清早起来时腰酸背痛,脖颈僵硬,精神倒意外不错。 这日子不能这么继续过下去。谢昀揉着肩膀想着,得找个法子把朔月丢回照月堂去才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朔月在睡梦中也小心地履行了诺言,未曾多占用一寸床榻,唯有一缕长发从发簪中掉下来,轻飘飘落在他掌心,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触碰。 谢昀起来时,他也跟着醒了过来,寝衣也好端端穿在身上,一颗扣子都没开。 ——但这并不妨碍进来服侍的李崇露出一脸见鬼的表情。 谢昀过去不喜欢有人守夜,他晚上就只在外间等候吩咐,清早起来再进去服侍。 而朔公子每夜睡在庆元宫一事,他也是知晓的,虽然觉得奇怪,但朔公子是陛下亲点的客卿,又有神鬼莫测的学识和力量(据说),也许是有什么机密大事也说不准,众人最初觉得好奇,但渐渐都习以为常。 但他万万没想到,朔公子竟然睡到了龙床上去…… 朔月完全没有想解释的想法,而谢昀对这一切感到心累,直觉解释起来会越抹越黑,索性懒得多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 李崇失魂落魄地退出寝殿,蹲在已经开败的玉兰树下数蚂蚁。 一只只蚂蚁爬过去,结合这些时日的景象,李崇悟了。 朔公子聪慧无双,身负奇才,陛下又亲自延请名师指点,终于学业大成。 陛下深觉大周人才济济,心生欢喜,爱惜人才,深夜畅谈国家大事,乘兴而来尽兴而睡,以至于同床共寝,抵足而眠,鱼水君臣,相得益彰——好,好!实在是流芳百世的佳话! 总而言之,一切都合理,非常合理。 清晨的阳光落进这方深宫,满地灿灿金光。朔月把掉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好奇问道:“陛下不去上朝吗?” 早朝自然不是天天都有,否则谢昀岂能睡到现在。 “今日没有早朝,倒有件旁的事情。”谢昀拿起木梳,朔月便乖觉地靠过去,由着谢昀拆了他的发髻,把松散的头发绾好。 这已经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习惯,朔月老老实实由着他弄,心中琢磨,谢昀好像很喜欢做这种琐碎的小事情,好像小姑娘在玩布偶娃娃。 谢昀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取来簪子:“严文卿昨日说,裴玉言想见你,说想当面谢你救命之恩。” 这种事原本报不到他这里,但事关朔月,他竟也渐渐事无巨细起来。 见朔月愣住,谢昀又道:“自然,见不见都随你。若你想去,朕让严文卿陪你过去。” 大悲寺百年历史,神佛灵验,信佛之人皆爱在此上香祝祷,是以香火鼎盛,绵延不绝。 寺庙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顶盖黄绿琉璃瓦,翼角皆悬持铃铎,声音清凉如风拂面,仲春时节,古木峥嵘,嫩芽勃发,在端庄肃穆中透出鲜活和生气。 ——那是以前的大悲寺。 朔月站在如今的寺庙前,只见“大悲寺”三个字依旧高悬头顶,肃穆而庄重,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昔日德高望重的不由大师竟是慈幼局一案的主谋,慈悲为怀的皮囊下却是掠取孩童心脏的豺狼心肠,一时人人震怖,大悲寺沦为了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所在。 昔日谢从清笃定地告诉他,你是神灵,他也一直笃定地相信自己是神灵。 直到那一夜,裴玉言沾满血污的脸上表情由欣喜若狂到悲愤自嘲,成为他怀疑的引子。 若是神灵,自当救世人。 然而他是助纣为虐的那个。 寺庙里冷冷清清的,那场大火过后,有些楼阁已然坍塌,未被波及的僧人小童都忙着另寻他路,没人顾得上打扫礼佛。 不由僧人的寺院是大火的起源,如今人去楼空,已是一片废墟。 菩提树依旧繁茂浓绿。有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浓绿与灰烬交界之处,白得像一片刚落下的雪。 严文卿站在他身旁,轻声道:“那便是裴玉言。” 他一双眼睛已经救不回来,为了保命,不得已剜去了一双眼珠,但勉强还能听和说。 大理寺承担了他的衣食治疗和住宿,然而不知为何,除却治病的时日,他一直守在这片废墟中,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其实你可以不见的。”严文卿道。 他也不明白裴玉言为何会突然要求见朔月,总不会是他表面上说的“感谢救命之恩”。除了那一晚,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以朔月的身份来说,这个要求堪称过分。 然而更离奇的是,朔月愿意前来,谢昀也未曾阻止。 朔月脑中浮现出那番关于“神灵”“荣耀”的荒唐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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