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进来时,正看见朔月对着满桌凌乱的笔墨出神,手里却揪着几片草叶,哪里有半分认真读书习字的模样。 谢昀:“书读的怎么样?” “……我在‘水滴石穿’。”朔月认了几个字,读了两本书,说话也文绉绉起来,“陛下,书上讲,要……要循序渐进,不能揠苗助长。” 谢昀冷笑:“书上还讲勤能补拙——你这个年纪,这种资质,还好意思说什么揠苗助长?去国子监拔棵草都比你会念书。” 朔月小声反驳:“我又不要去考状元。”……严文卿可真会教人,这才几天哪。 谢昀眯了眯眼,有些怀念初见时那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小傻子:“说起来,你也不会武,朕正寻思是给你找个师傅还是亲自教……” 这话颇有威慑力,一下便吓掉了朔月手里的草。 谢昀颇为满意。等等。 他强行从朔月手中没收了草叶,莫名觉得这草叶有点眼熟:“这是……你从哪拔的?” 此时此刻,一位失去了精心培育的兰草的花匠正在骂骂咧咧地怀疑人生。 朔月茫然:“……不能拔吗?” 不待谢昀否决,朔月又疑惑地补充:“先帝说……我想拔什么就拔什么的,喜欢就好。” 突然变成了一个吝啬鬼的谢昀:“……” “花匠精心培育的兰草能不能随便拔”——关于这个问题,谢昀深觉朔月的教育之路任重而道远,遂展开教育。 “我知道了。”朔月默默垂首,眼睫低垂,“陛下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拔了。” “陛下知道的,我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我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以为在自己家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不是,你在伤心什么?谢昀有点头大。 “我不会写诗作画,只会这个。”朔月神情低落地奉上最后一句话,“听说陛下生辰快到了……我想给陛下做生辰礼的。” “……” 一刻钟后,谢昀语塞且绝望地转了话题:“编吧编吧……原来你还会草编,怎么学的,教教我?” 今年的寿诞逢着国丧,一应礼乐宴会自然免除,免得给天下人留下新帝不敬先皇的骂名。这宫中能令谢昀挂怀的也只有皇祖母,便只向太皇太后请了安便早早离去。 朔月候在外间,只听得太皇太后轻飘飘的叹息:“又到了这个时候……昀儿,你去看看罢。”去哪里看? 朔月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上了马车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说来令人郁结,最近需要他思考的问题也着实太多了些。 他望向身旁的谢昀,一派诚挚忠贞:“陛下,天色已晚了,实在不太安全……” 谢昀淡淡地反问:“你不是可以保护朕吗?没什么可怕的。” 朔月被点住了死穴,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抱了本字帖上车。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翻书,一边悄悄掀帘子看马车外的景色,还要分出心神偷眼觑着谢昀,实在忙得很。 有那么一两次正迎上谢昀的目光,朔月立时正襟危坐,谢昀轻轻一啧:“别装了,这会儿都出宫了,平日在宫里也不见你用功。” 谢昀换了常服,墨玉簪绾着发髻,看起来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眉宇间却似有郁结,一路上静默无言。 朔月悄悄去看,只觉得他不像过生辰,却像是要去送死。 送死倒也无妨,朔月很有信心在刀枪剑戟前保住皇帝陛下的性命。 国丧未过,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铺也静悄悄的,更别提朔月曾在书中读到过的青楼乐坊,早已闭门谢客,忽然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朔月不由得一顿。 谢昀瞥他一眼:“还记得?” 严文卿不久前才来向他汇报过慈幼局的案子。 不由僧人曾得谢从清秘密吩咐,以十岁孩童的心脏,加以西域之毒、朔月之血炼丹,希冀得长生不死之效。因幕后之人是皇帝,且牵涉的孩童多是来自慈幼局的孤儿,无人在意。 而谢从清乍死,不由一时无法处理干净,寺庙中还有三个留作药引的孩子,以及一小瓶刚刚炼成的丹药。 三个孩子里,一个便是裴玉言的弟弟。二人同为孤儿,弟弟入寺庙后久无音信,裴玉言这才孤身偷偷探查,却落入了不由的魔爪。 药引——朔月愣了一下。 是昔日谢从清云淡风轻递给他的那一小瓶丹药。 是不由僧人口中令人羽化成仙的秘籍。 也是裴玉言声声泣血呼喊着的,他弟弟的心脏。 今日要去见的人令谢昀心绪颇为不佳,便也恶劣地搅乱旁人的心情。 话音徐徐落下,他眼看刚才还兴致高涨的少年蔫了下来,脑袋上仿佛耷拉下来一对无形的耳朵。 朔月捏紧了字帖的纸张,犹疑道:“那……那僧人可有抓到?” 谢昀遏制住心中那点罪恶感,闲闲望向车窗外:“寺庙起了大火,别说人,屋子都烧干净了,有具焦尸,却也无法确认身份。” 那便是没有抓到的意思了。 朔月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小声道:“陛下,我还是……不明白。” 纸张松开又捏紧,留下无法抹除的褶皱痕迹。 朔月不明白为什么谢从清给他讲述的荣耀都是丑恶,不明白为什么玉蟾丹是错的,也不明白该怎么破解这个局面。谢昀也不明白亲生母亲为何十九年来久居万寿庵避而不见,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马车在京郊一处庵堂前停下。 朔月抬头,勉强辨认出“万寿庵”三个大字,知晓这是出家的女师父们的住所,正要问谢昀为何来此,却听谢昀道:“李崇,你先带朔月下去。” 说着便要进那庵堂。 朔月下意识拒绝:“陛下,我……” 李崇知道内情,匆匆上前拦住了他。
第17章 撑伞 万寿庵并不大,在诸多庵堂寺庙中也并无盛名,它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这其中住着一位特殊的人。 种满凤凰木的曲径尽头,一扇陈旧的红门赫然入目。谢昀望一望镜心堂那三个大字,轻轻跪下:“母亲。” 镜心堂的大门数十年如一日地紧闭着,无人迎接,亦无人应声。那一声“母亲”,便这样消散在初夏日暮的风中。 过去十几年间,谢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静谧。 只是他总以为,今年是会不同的。 “陛下的母亲?”万寿庵外,朔月愣了愣,“陛下的母亲,不是已经……” 李崇道:“懿安太后是陛下的养母。” 在谢从清崩逝之时,缠绵病榻多年的林氏皇后便病逝了,被尊为懿安太后。 浓密林木下,李崇向朔月说起这些陈年往事。 谢昀生母,乃是江北周氏嫡长女,也是名门望族之女。 她十九岁入宫封妃,一年后生子谢昀,本该前途无忧,却不知为何,在生下谢昀的第七天便来到这万寿庵修行,十九年间始终如一,再未返回。 更为离奇的是,身为皇帝的谢从清和太后竟也未加阻拦,其间纠葛,或许只有本人才知晓。 ——谢从清不喜谢昀,或许也有生母的缘故。 谢昀自此没了生母,亦不得父皇喜爱,孤零零长到八岁,勉强活着而已。直到有一日机缘巧合,得了太皇太后青眼,由懿安太后林琇收为养子。 李崇解释道:“太皇太后是懿安太后的亲姑母,二人同出林氏一族。” 静心堂内,僧人打扮的女子似是心有不忍。 她犹豫片刻,朝佛像下跪坐着的人俯身道:“夫人,陛下毕竟是您的儿子,终究母子一场……” 那中年妇人闭目不语,良久才道:“孽缘而已。” 银灰的袍袖被晚风掀起,与堂前屋后的草木一道随风摇曳。 谢昀并未死心。……今年毕竟是他登基的第一年。他不信母亲连一面都不肯见他。 谢昀静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十几年来,第一次试着去推那扇木门。 门是从里面插死的,力道但凡用的大一些,老旧的关节便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看着陈旧,却很坚固,足以抵挡这种微不足道的推动。 他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讲。谢从清驾崩,他终于成了皇帝,总是作乱的皇贵妃终于安静了,他身边多了一个叫朔月的小傻子,总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会努力去做一个与谢从清不一样的好皇帝,给大周带来盛世太平……谢昀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地敲着门。 终于有一道女声传来:“陛下。” 谢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母亲……” 那女子却不是谢昀的生母,声音远远传来:“慧云夫人前日大悟,道与陛下母子缘分已尽,请陛下往后不要再来了。” 谢昀自幼离开生母,十九年未得一见,自然是辨不出生母声音的。他对如今的母亲的唯一了解,便是“慧云夫人”这个法号。 大门紧闭不开。 “母亲厌憎我,我早知晓。”谢昀深深吸了口气,将显露在外的那一点失态重新收回,再开口时,语气便平淡沉稳如闲话家常一般,“只是,到底母子一场,可否请母亲解惑……我只想知道,十九年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母亲自始至终不肯见我?” “陛下自有太后娘娘为母亲,不必再挂念她,免得宫廷不宁,动摇根基。” 一言落下,再无声响。 天色渐晚,屋内点起了蜡烛,里面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着,偶尔传出一两声平静的交谈,俱是焚香祈福悟道之事,无人理会屋外跪着的少年天子。 抚着门框的手慢慢落下,谢昀闭了闭眼,心头空空荡荡。 风声簌簌,太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落入了地平线,天边积聚起墨黑的浓云。 天地亮了一瞬,旋即一道惊雷响彻天地。 万寿庵外,李崇苦口婆心地讲了许久,道:“公子可明白?” 朔月点点头,却又道:“可是要下雨了。” 他记得谢昀是不喜欢雨天的,宫中暖殿时尚且如此,遑论在这空阔寂寥的道观内。骤雨倾盆。 朔月和李崇对峙良久,最后终于是李崇忧心陛下身体而屈服,让朔月拎着一把伞闯入了万寿庵。 谢昀依旧跪在坚硬的地面上,怔然望向正门的方向,形容平静中透着颓唐,全然不似朔月认识的那个杀伐果决的少年天子。 朔月知道,那屋子里,有着不肯与亲生儿子相见的周氏太妃。……母子。 他自幼流离乡野,六岁入宫,不曾见过父母。但初初入宫的时候,也会凭着孩童的本能,在深夜中想念素未谋面的父母。 有时谢从清看见他哭,会强硬地擦去他的眼泪,掰着他的脸庞告诉他,朔月,你是无价之宝,你身体发肤一丝一毫都无比珍贵,不可为不值得的人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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