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官姓陈,是虎贲将军的心腹,若不是督查司带谢谦手信来求,他们雍州卫多半也不会动得这么快。毕竟如若寿安郡王当真起事,他们雍州大营离京城最近,一个拱卫京师的压力就能把他们拍个半死,趁着苗头刚冒趁早掐死,也好让雍州大营上下将官得以喘息。 如今三千雍州卫均陆陆续续入了湖阳,有人扮作贩夫走卒,有人盘了脚店做点小生意,更多的是学着寿安郡王藏兵那样匿在山里,不过他们带了足够粮草,能在湖阳待上半个多月。半个多月说长不长,这个时限就是告诉谢谦,你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拿下寿安郡王。好在前头已经万事充足,谢谦同陈副官碰了头后拿了舆图共看,又推演了山势,最后将日子定在六月初六。 狡兔尚有三窟,黑瞎子岭不过是寿安郡王藏兵最多的一处,也是督查司唯一知道的一处。先拿了黑瞎子岭,再逼问旁的窝点,余下的便是撕破脸后同寿安郡王拼谁的刀更快了。谢谦忽然想起家中的檀玉,只觉得心里忽然少了一拍。他并不愿意拿檀玉的安危去赌,只是如今身在湖阳,所有人都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赌注就是湖阳与京城所有人的太平——无论是他还是檀玉,谁也逃不掉。 六月初六,宜白事。 谢谦看向那杆子挂在临时垒起的土墙上的亮银尖枪,握紧了拳。
第49章 回城时正赶上一场雨,谢谦走的小路,靴上裤脚都溅了泥,只怀里鼓囊囊地揣着一包油纸裹的盐津梅干。天头热了,檀玉胃口不好,梅子茶喝多了伤胃,他便顺路买了一包果脯回来给他吃着玩儿。谢小侯爷美滋滋想着檀玉吃梅干的样子,他一定先微微蹙起眉,唇线一抿,再慢慢嚼咽下去,吃得一粒再喝蜜水,他的小玉就会朝他露出个温柔满足的笑来。 因着是偷着出城,谢谦回府都没走正门旁的小门儿,而是从角门儿翻进去直直回了内院儿。进屋前也没惊动里面的丫头,谢谦叫了清风拿套干净衣裳自家换了,清清爽爽去见小玉前却见清风一脸欲言又止地立在一旁。他瞟他一眼:“有屁快放。” 清风悄声道:“爷,夫人好像不太对劲……我问了凝露和吹雨,结果都被赶出来了,夫人一个晚上没用膳了。” 谢谦一怔,也顾不上再问什么,撩了袍子撑了一把伞就往檀玉房里去。夏夜雨大,谢谦到时正瞧见吹雨凝露跪在外头,手里端着膳盒一声声叫门。听见谢谦脚步,凝露转头哭道:“侯爷!侯爷快劝劝夫人,怀着身子呢,怎么能不吃饭呢……” 两个丫头带着后头的小丫头都给雨打湿了,头发一绺一绺粘在脸上,谢谦一手拿了膳盒,把伞给了她们:“知道了,这儿交给我,你们下去吧。换身衣服喝点姜汤,别着凉。” 吹雨早叫哑了嗓子,凝露扶了她起来,两个人裙子下头都湿透了,如今站起来只觉得膝下一阵麻痛。见两个丫头走得艰难,谢谦给了清风一个眼神,后者忙过来一手搀了一个,半架着送二人回了房。 清了廊下的人,谢谦立在门口唤了一声:“小玉,开门,什么事开门说,别不吃东西。” 见里头还是没动静,谢谦从怀里摸出匕首沿着门隙插了进去,向上一挑将门闩挑了开。他一把推了门进去,却见屋里撒了一地的书,檀玉半靠在床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中庸》。烛台就在他的身旁,谢谦这么大动静都没能惹来他一个眼神。 谢谦头一次瞧见檀玉这个模样,有些害怕,也有些小心翼翼。他反手合上门,将食盒放在桌上,绕开了那一地的书朝檀玉走过去。半身影子落在檀玉面前,谢谦轻轻道:“小玉,发生了何事?” 檀玉没有抬眼看他,只是将手中书卷又翻过一页,良久,他才慢慢道:“世人都说圣人言语可解百惑,可我的疑惑……为什么找不到解法呢?” “找不到……找不到我们今儿个就不找了,”谢谦道,他握住檀玉手腕,哄孩子一般哄他,“我们明儿再找。要是这些书也没有,爷就再给你买书,什么书都买。咱们先用点东西吃,好不好?” 见檀玉摇头,谢谦索性捡了一本书在手里,同他坐到一起:“那爷和你一起找,什么疑惑?不就是之乎者也,爷又不是不识字儿,来,小玉,和爷说说。” 檀玉这才放下手中那卷《中庸》,十分困惑地看着谢谦:“我自幼学得经典,修德养性。直至今日,未有一日懈怠。只是我读过那般多的书,却从未有一章一节能解我今日之惑。” 他慢慢眨了一下眼,朝谢谦一字一句问道:“罪人之后,应如何侍奉夫君?一府之中,又该如何自持?” 轰隆一声雷响。 谢谦看着檀玉,怔怔道:“小玉……你说甚呢?” 檀玉依旧平静地望着谢谦的眼睛:“今日我从榆钱巷中回来,老人曾说,将要有雨。回府时见你书房窗子未落,恐书卷受潮,我便替你合上了。” 谢谦沉默片刻:“你看到了。” 檀玉点了点头:“可我并非有意窥探朝廷秘事……我只是……” “我知道,小玉,我知道……”谢谦打断了檀玉的话,一把将人紧紧搂进怀里,“我知道那非你本意,你不是那样的人。” 谢谦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没法想象檀玉在知道那样的祸事后还要向他剖心自证该有多痛苦,所以他不能让檀玉说出口,一刻也不能等,必须马上就告诉他的小玉:他不在意,他相信他。 檀玉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没想过谢谦是这样一副样子。在他没回来的时候,他想过很多谢谦知道他窥探朝廷私密后的样子——或许是盛怒、或许是失望、又或许是回到一年前,他再次长久地冷落他。檀玉唯独没有想过谢谦会紧紧抱住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相信他。 他慢慢抱住谢谦的腰,听他在耳边说:“小玉,你别怕。李家的事还没有坐实,我与督查司手上均没有证据……你要相信你的母族……”谢谦顿了顿,“……就算李氏当真附逆……也与你没有关系,你是出嫁子,已是谢家人,就算是剥皮实草,也不会牵扯到你……小玉,别怕。” 檀玉从谢谦怀里直起身子,他看着谢谦有些干裂的嘴唇,就知道他又在外面奔波了一个下午。他抬起手摸摸谢谦嘴角,轻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他望望谢谦的眼睛,“可是谢谦,你觉得夫与妻之间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眉头微微蹙起,依旧是那个困惑的神情:“你以我为饵能迷惑寿安郡王这件事我并不难过,反而觉得欣喜。这至少证明了我与你夫妻一体,能够同甘共苦。可是李氏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李檀玉,在你眼中,就那么脆弱不堪,不能与你共担风雨吗?” 他看着谢谦的眼睛,头一次露出失态的模样:“还是说你觉得这件事里,我会站在李氏那边,背叛你,所以你才不肯与我说?” “谢礼之,”一行泪倏地落了下来,檀玉看着面前的男人,终于问出了他压在心底的疑惑,“……你究竟拿我当做你的妻,还是你一时兴起得你很大宠爱的玩物?” 一室寂静。 谢谦头一次见到一向端庄知礼的檀玉露出这种神情。一句一句的逼问好似刀子般捅在他心里,几乎让他感到窒息——原来他的小玉一直都压抑在这种痛苦里,而这一切痛苦的源头,竟然是他自己。 檀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不肯再让谢谦看到自己难堪失态的表情,许久才轻声道:“我会离开这里。” 谢谦下意识问:“去哪儿?” “榆钱巷,”檀玉说,“我要在那里好好静一静,想一想我该怎样面对你。” 谢谦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在、在家里不能想吗?”他拎起地上一本书,十分惊惶,“就在家里,你想扔一地就扔一地……烧了撕了也行,都依你。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就躲远点,不在你跟前儿晃悠……” “不行,”檀玉道,“在这里,我看到哪里都会想起你。你在乱我的心,我不能在这里。” 他捧着谢谦的脸颊,温声道:“你答应我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怎么能反悔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将军,带兵的人,更要言而有信。” 见谢谦又要摇头,檀玉掰正他的脸:“难不成你以前给我说的话都是哄骗我的?做不得数?” 一句句昔日诺言生生把人架了起来,谢谦抬手攥住檀玉衣袖手腕,艰难问道:“……那能不能等雨停再走?眼下天黑着……不好行路……” 他们两个这样斗眼神斗了许久。良久,檀玉疲惫地挪开视线,徐徐吐出一口气:“好。”
第50章 雨越下越大,淅沥沥打在房檐上,滴漏叮叮当当地响。 谢谦听了一耳朵外头雨声,只在心里头朝佛菩萨许愿,许这大雨再下一日,小玉或许就能多留一日。只这想法他不敢露在面上,唯恐小玉瞧出他那点子心思马上抬脚就走。谢谦苦笑一声,蹲下去收拾满地的书卷,边收拾边他忍不住想:他武安侯仗着圣人的势当土霸王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向人低头。 想来想去仿佛一直有一团丝在心里乱,乱到最后谢谦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又抬头看了看檀玉,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好吧,就在那里乱吧,谁让檀玉是他的活宝贝?他是心甘情愿给他供在头顶上的,如今人家不愿意要走了,他能怎么办呢? 收拾完床下的书,谢谦洗了手把食盒拿了过来,摆在檀玉身旁的小几上一样一样摆出来。灶上递了一碟玫瑰鹅油卷、一碟子烫面桃花饼、一瓮浇了酱汁的金银肉圆,都是些檀玉爱用的口味,谢谦拿饼皮卷了肉圆茸,递到了檀玉嘴边小声道:“日头长了,好歹吃点儿……” 檀玉看他一眼,张了口就着谢谦的手吃了。连着用了两块,檀玉摆了摆手便是吃不下的意思,谢谦见他蹙眉便知是他胃里不舒坦,怀着孩子反酸,他想起自己带回来那包盐津梅子,方才换衣服时照旧揣在了怀里。他变戏法似的掏出那小油纸包,捧给了檀玉。 盐津梅子颗颗饱满,挂着盐霜糖霜,檀玉捻了一颗放到口中含了,酸甜水儿顿时压过了喉咙里的塞意。谢谦见他眉头蹙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好不好吃?喜欢就多吃几颗?” 檀玉摇摇头,轻轻道:“折腾一日了,歇了罢。” 被拒在外头大半个下午的下人终于进了主母的屋,提食盒的提食盒,收拾书的收拾书,余下的捧盆递茶,服侍两个主子洗漱。待熄了灯躺回床上,谢谦睁着眼看着檀玉在昏暗光影里背对着他的模样,只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 薄被下他轻轻碰了碰檀玉的手,又慢慢把那只手握在手里,见檀玉不躲,他索性转了身将檀玉搂在怀里,他紧紧锁着檀玉的身体,额头抵在他肩上轻声喃呢:“小玉……能不能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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