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位名叫银台的祭司入驻司天监,太子殿下来问卜的次数明显增加。 传言银台大人承袭多罗阁主衣钵,初勘天地万法,魏监正亲眼目睹了他在观天台上的作为,更是对其毕恭毕敬,但凡碰上观星卜算之事,必要谦卑请教。 不过他身为清心寡欲的祭司,行事十分低调,总是躲在屋里书写描画,不爱与人来往,平日里连面都难得见,只有太子殿下驾临时,才会开门迎接。而且他的迎接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跪拜行礼,只是披着罩袍出来垂首作揖,太子殿下也不与他计较,每每欣然相扶,与他进屋内探讨万象之奥妙。 银台所居住的屋子是静室,这是应太子殿下的要求,司天监专门腾出来并改造的空屋。 静室与司天监办公处相隔甚远,周围移栽了花木和竹丛,即便大开门窗也完全不受外界嘈杂干扰,自有一番宁和清幽。 孟寄行在这里是最放松的。 他斜倚在竹榻上,望着对面奋笔疾书的金如归道:“银台祭司每日在此辛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醉心历法演算,想为我稷夏参透天机呢。谁能想到,你手中所绘不是星图、所写不是卦象,尽是些俗透了的生意经和账本,满满都是铜臭味。” 金如归便拨算盘边说:“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为了给你撑腰,扳倒那个什么藩王,我亏了一大笔银子,这账不算清楚我没心思跟你闲话……” 孟寄行便喝茶等着。 算着算着金如归突然就恼了:“怎么扶植一个储君这么费钱?简直是个无底洞!我堂堂小财神,竟糊里糊涂被你忽悠上了贼船!” 孟寄行安抚:“祸兮福所倚啊师父,看着是损失了不少银钱,可我不是给你打通了郁南国的商贸吗?这可是笔长远的生意。” 金如归拨了拨算盘:“郁南国民风刁蛮,风险还是有点大。” 孟寄行漫不经心地说:“富贵险中求,不要拘泥一时的得失,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算完了账,金如归也看开了,叹了口气:“有什么事?” 指尖摩挲着杯沿,孟寄行似不经意般淡淡问道:“师父,我有一事不解,何为八厄?”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两百多年前的曛漠逸闻中提到的,译文传过来有很多删减错漏,前言不搭后语的,看不大明白。”孟寄行道,“当年曛漠王储沙依格德护送卧狮晴眼进献给我朝,路上流传下来许多惊险故事,从前我都是当志怪话本看的,如今想来,这些故事里出现的神使,倒像是你们多罗阁的手笔。” “啊……”金如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孩子的敏锐是他存在这么久从未遇过的,他已然后悔接这个因果了,这种难度的,就该让江故亲自来对付。 见他这个反应,孟寄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果然。八厄这个词在这些故事里没头没尾的,看不出是在形容曛漠那位王储,还是在形容卧狮晴眼,或是那位神使的别称?所以我只能来向师父请教了。” 金如归也不打算瞒他,解答道:“八厄,就是多罗阁主的劫数,是我们自己算不出也躲不掉的一段因果。” 孟寄行眸光闪烁,忍不住倾身询问:“沙依格德是那位神使的八厄,而我是你的八厄?” 金如归:“不,你不是。” 孟寄行:“我是。” “我的八厄不是你。” “是我。” “太子殿下,恕我不懂,争这个有意思吗?” “你确实不懂。”
第117章 传位 不想再与他做口舌之争,金如归坦言:“我的八厄早有定论,尽数系于许翠微一身,去南方赈灾遇刺落水那时,你也见过她。” 孟寄行嗤笑:“你那个忽男忽女变化多端的徒弟么?” 这些年他已调查得非常清楚,当日救了自己的“村妇”,实际上是小太监金盏的爱徒,这师徒俩一唱一和,把年少懵懂的他耍得团团转。 许翠微常伴如归商号的幕后老板身边,一应事务都是由她代为处置,但她也不似常人,那副躯壳能够轻易改变身形样貌,甚至比金如归“假扮”太监更加随心所欲。上一瞬还是个清秀乖巧的年轻侍女,掀了帘子就成了精明老道的中年商贾。 发现这一情报的探子将其描述为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可孟寄行知道,这只是他们这类人的一种先天能力罢了。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对金如归言听计从的手下,一个堪称愚忠的徒弟,哪里能称得上是什么劫数?但凡有所威胁,金如归一句命令就能让她当场自绝,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因果? 所以他坚信,金如归在骗他。 金如归无奈感慨:“手握权势就是方便,你也查过她的底细?那你应当知道,我对她时刻管束,生怕她一不留神招来祸事,若不是八厄,我犯得着如此风声鹤唳吗?信不信由你,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听他这么说,孟寄行绷不住了:“且不管许翠微如何,凭什么断言我不是你的八厄?” “八厄是未知因果的劫数,可你的因果多罗阁已经算出来了。”金如归耐心解释,“你是要当皇帝的命,通天大道任由你去走,怎会是我的八厄?说实话,我们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当八厄的人,你知道我碰上八厄的同僚,结局都不算好吗?” “那你们算到我那日祭礼会天降异象差点被雷劈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继承大统的天选之人,可我怎么感觉上天对此并不认同呢?” “那是意外,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罢了。” “无论是不是意外,这说明多罗阁对我也有算不透的地方。”孟寄行笃定道,“再者说,若我真的只是巩固你们地位的一个过客,多罗小驿有那么多掌签,何需你亲自出马?一跟就是这么多年,你们定然还有事隐瞒。” “……”金如归被他缠得头疼,难得暴躁地拍了下案上的账簿,“你当我愿意吗?偌大的生意尚且顾不过来,还得在司天监装样子,我也不想跟你耗着,分明是你强留我的。” “我偏要强留,看看你们算到了多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八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金如归哀叹,“早知该让那雷结结实实劈你一下,兴许能让你脑袋灵光些,少去想那有的没的。” 此番谈话不欢而散,司天监旁人自是不知太子殿下与多罗阁祭司又聊了什么天机奥秘,他们只见到静室再次闭门沉寂,徒留那位祭司独坐幽篁里。 金如归拂开杂乱堆叠的账簿,在那把管用的金珠算盘上,虚空拎起一串黑色的“锈点”,喃喃自语:“阿痣,你也听到了,要哄住他有多难……” 尽管他总想偷懒把这活推给江故,但不得不承认,整个多罗阁,除了他,没人接得住孟寄行这一卦。他已是最会圆融变通的那个,却还是架不住这人的探究、追寻和偏执。 权势是它垫在脚底的天阶,雷鸣是它饥饿已久的肚肠。 惊蛰已过,它终将苏醒。 *** 皇帝病情急转直下,昏迷五日后恢复清明,自知无幸,便将太子和四位顾命大臣叫来身边,做最后的嘱托。 宫人捧来遗诏,皇帝艰难起身,看过一遍后,当着众人的面用了印。 丞相宣诏,孟寄行伏地接旨。 待传位仪式结束,皇帝屏退旁人,招手示意孟寄行到榻前来,握着他的手说:“听闻前阵子祭礼之时天降异象,咳咳,是多罗阁一位祭司驱云散雨,为你化解危局?” 孟寄行恭顺回答:“是。父皇切莫担忧,那日有惊无险,想来只是上天给儿臣设下的考验,见儿臣足够虔诚坚定,父皇亦是泽被天下,异象便尽数消散了。” 皇帝摇头:“考验也好,惩戒也罢,那都是说与无知之人听的……我要问的是,你事后将那位祭司留在了司天监?咳咳,还常常与他探讨星象命理?” “到底是在祭礼上出了不少力,儿臣想着提携嘉奖一番,也算还他个恩典。”孟寄行避重就轻地问,“父皇,有何不妥吗?” “孤要提醒你,多罗阁不过是稳固皇权的筹码之一,他们确实很有些非同寻常的能力手段,但身为一国之君,咳咳,万不可全然听信于他们……当然,也不必冒着大不韪去于打压消磨他们,落得太祖皇帝那般……咳咳,不要过于依赖他们,便不会受制于他们,你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儿臣绝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 孟寄行口中郑重承诺,神思却已飘到了别处。 父皇是个守成沉稳的君王,一生都未做过大开大合的激进之举,对待多罗阁的态度也正如他所说,敬而远之,不会特别倚重,也不会竭力排斥。这样的君王大概就是多罗阁最喜欢的那种,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来,在他们预想的因果中前行。 可他不是这样的君王。 他想得到的,远比一个君王还要多得多。 病榻上的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他能闻到父皇身上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听到他胸腔里浑浊的痰音,看到他即将颓败凋零的命数。他也知道,属于自己的因果,才刚刚开始。 皇帝非常疲累,消耗了太多精力,说完这些就又变得昏沉。 孟寄行扶他躺下,为他掖好锦被,而后自语般地说:“父皇,你有没有想过,多罗阁在这世上存在了多久?它为何一直旁观着我们百代更迭、王朝起落?它隐藏着我们惊为天人又无法企及的能力,在等待什么? “父皇,你觉得天下是什么?是稷夏的疆域?是生生不息的子民?还是我们紧紧握在手里的皇权?在儿臣看来,我们所见之天下,不过是多罗阁编织出来的一场梦境,是一场演奏给众生看的歌舞,他们才是这里的主宰……父皇,你可明白? “而我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也不会试图去毁灭他们。人总是如此,知道的越多就越贪婪,我要撕开他们的躯壳,攥住他们的心脏,成为他们,取代他们。 “只有这样,才算实现了我的心愿。 “父皇,这些话我连师父都没有告诉,只说给你听。现在,你可以安心睡去了。” 皇帝神志恍惚,听得不甚真切,但他听出了太子语气中的疯狂,发现了他背离自己期盼的野心,不由得睁开眼,想要规劝几句。 可当他侧首看向此刻的孟寄行时,突然面露惊恐,浑身抖若筛糠。 皇帝目眦欲裂,用尽全部的力气,伸手指向孟寄行。 他喘着粗气,胸口如老旧的风箱般拉扯起伏,那根嶙峋的手指停在孟寄行的眉心,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天毁……嗬嗬……国亡,逆子,逆子……嗬嗬……遗……诏……” 孟寄行淡漠地看着他。 他不知父皇临终前看见了什么恐怖景象,也并不在乎。或许他想修改遗诏,传位于他人,但也不可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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