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江逐月犹豫道,“你还烧着,我等你退烧了再走。” 游子意拉住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背着他俩躺了下去。 一字未说,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江逐月不得不站起来,深深叹了口气,对着纪惊风拱手道:“劳烦纪大人了。” 纪惊风看着他离去后,脸上的表情才好了些,方才臭着一张脸,连游子意都吓了一跳。 雨声滴滴答答,夜色笼罩下,整座宅子陷入一片静谧之中。 游子意没翻身,把自己裹成个粽子,缩在被窝里。纪惊风搬了凳子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本书读了起来。 落针可闻,无声也无响。 过了片刻,游子意的声音从被窝里响起:“读的什么书?”带着鼻音,他吸了吸鼻子。 纪惊风道:“论语。” 游子意默然,等了又一会问道:“怎么听不见你翻书?” 纪惊风坐直,这才翻了一页道:“翻了。” 那头无话,却在一刻后轻轻笑了起来:“纪问,纪惊风,你爹为何给你取这样的字?” 取的问字,问,就是有很多话要问。 纪惊风道:“大概,是我小时候话比较多,一直问他们为什么,所以才取「问」罢。” 游子意淡淡嗯了声:“那你现在呢?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自是有话,但他踌躇了,于是道:“没有。” “哦,是吗。”游子意顿了声,“纪大人早些去歇息罢,我睡一觉便好。” 纪惊风合上了书,听他言语间有些不对,问道:“你不高兴了?” 游子意道:“没。”他应该是不高兴了。 纪惊风看着他的耳朵轮廓依旧很红,露出的那点后脖颈也发红,不由想伸手去摸。他站起身,丢下论语朝他靠近了些:“你方才在雨中亲了我。” 他忽地把人翻过来:“子意,你烧糊涂了。” 游子意愣地抬眸,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 =
第八章 弹劾 他走的时候大约天刚亮。 纪惊风趴在床沿睡着了,游子意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了,其实那衣裳也不是他自己的,于是只穿了件中袍就在大街上乱晃。 一些姑娘小姐的看见他脸唰地就红了,他倒是走得大方,笑得跟个放浪形骸的混世魔王似的。 果然,他在街上引人注目引起骚乱的事情就传到了皇宫。御史台上奏疏弹劾游子意,说他纨绔放纵,蔑视纲纪。行为举止有失偏颇,坏了朝廷风气。 这几日正逢金人进贡,倭国使者派遣高僧来潜修,于国而言,是非常时刻。眼下游子意在京都大街这一现身,怕是让刚来的使臣以为朝廷官员都是这等浪荡淫|贱之人。 御史中丞王相有言直谏,是个直肠子,也不管游不疾的面子,逮着人就是不放。他写的谏书最多,罪名也最重。 但众人皆知,工部尚书乔倬言才刚下葬,外头疯言疯语的也听了许多。往日王相揪着游子意不放的时候,都是乔倬言在前头替他挡了的。 皇帝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那时候还算护得住他,而今乔倬言走了,朝中帮他说话的也只有江逐月了。 可江逐月刚想抬脚出去帮游子意说情,他爹的眼神就从前头望了过来,总是告诫他,他大哥在外征战,生死全捏在别人手里。说好听点儿是正二品风光旖旎的大将军,可功高盖主,皇帝不怕打败仗,怕的是臣强主弱。特别是这几年,他大哥的品阶升到正二品的时候,把日子过得才叫如芒在背,在外提防敌军偷袭,在内恐惧那个让人捉摸不透心思的皇帝。 江崇峰的位置也坐得高,就怕站得越高摔得就越狠。 何况他就是看不惯游子意的德性,又遇御史中丞起书弹劾他,巴不得在一旁看戏。 如今,是再也没有人能帮他挡挡了。 何重阙想吱声,被一旁的正奉大夫拦住,说他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何必去惹御史中丞和江崇峰的不快。游不疾一言未发,他默不作声是最好的选择。皇帝若心里有他,无论王相怎么说,游子意顶多就是罚罚俸禄,在家禁足。 就怕皇帝心里没这个人,为了稳住朝局,他不得不牺牲游子意。 就此,这一次皇帝要顺势妥协了。 纪惊风闻声姗姗来迟,他刚踏进大殿,众人回头都盯着他,身后还跟着个方小王爷。 御史中丞最会找话:“听闻翰林学士近日与户部侍郎游大人来往密切啊?怎地跟游大人也这么不将规矩放在眼里,连上早朝都要迟到?” 话毕,纪惊风只慢慢走到他身旁,对着皇帝叩首。还未等他开口,皇帝就问道:“朕不是给纪卿休沐两日的时间吗?昨日刚从荷县回来,今日怎么不在家安心休息?” 此话一出,王相尴尬地咳了一嗓子。 原来人家在休沐,不用上早朝。 纪惊风回道:“微臣思来想去,还是想先将荷县的治水一事回禀陛下,好再商讨一下修筑河堤的对策。” 皇帝摆手:“起来说起来说,跪着做甚。”他翻开面前的折子,“前日游大人已经回来回禀了荷县治水相关的情况,说纪大人想出的治水之策十分的好,情况远比之前大有改善。朕觉得,就按照你的法子去做,赶在夏季汛期来之前把工程结束,这样才不会让洪水冲了稻田,秋季连一粒米都没法收。此法甚妙啊!” 纪惊风道:“此法是工部乔大人想出来的,微臣沾光借了他的法子。”他顿了顿,“乔大人走得突然,游大人视他为亲人挚友,这几天心情不大好,人淋了雨病了,所以,今早是烧糊涂了走去的街上,实际情况不是御史大人说的那样。” 他一听游子意病了,立即道:“他病了?” 游不疾哑声,眉间紧绷,想到昨晚没守住那房门有些后悔,不该睡得那么死啊! 皇帝搓了搓手指,脑中浮现游子意前日晚上在他那儿的样子,眨眨眼。 “是病了,怕是这会儿还烧着。”纪惊风道。 江逐月按耐不住了,走上前道:“陛下,我可以作证!游大人是病了,脑子烧得乱,人也不清醒。所以,关于御史大人说的些那些,不是事实!” 王相冷哼一声:“江大人!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污蔑朝廷官员你可知是什么罪?你是大理寺少卿,应该比我清楚罢?”转而,又对着纪惊风道:“纪大人,游子意是从你府上走出去的,你俩这一晚上做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何况百官都知晓他游大人是个断袖,喜好男色。还偏偏滥情,谁都喜欢。就纪大人这张脸,他能不心动?你可别因为私情就帮他说话,前头有乔大人被他害得风评不佳,别你也跟着一起丢人。金人的使臣和倭国的高僧就住在京都呢,也别让我们这泱泱大国丢了脸面啊!” 他说话带刺儿,跟针扎似的,红刀子出白刀子进,这一番话说下来,纪惊风都有些佩服他的口才了。 简直见风就是雨,爱乱说,不明理。 站在一旁的方小王爷听了半响,忍不住开口了:“御史大人的意思是说,游大人跟谁都有一腿啊?那你说的这些人里面,包不包括我啊?我也和游大人来往亲密,他时常来我府上吃酒,也清早就从府里出去,按照你的说法,那我不就跟他一样了?”他只说了自己,还没点皇帝的名字呢,要是提一嘴皇帝的名字,那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众人一声不吭,也不敢看方始休。都知道方始休是先帝最喜欢的小儿子,给他加官进爵封王,就是要他一生荣华富贵,不受束缚。 他酷爱书法,整日沉迷其中,不问朝廷事,只活自己的。偶尔进宫,都是皇帝央求他陪陪自己解闷的。 他的话,还算有份量。 王相脸色一青,跪在地上喊道:“陛下恕罪!臣不是那个意思!臣只是害怕眼下关键时刻,怕使臣在京都听了不好的话,坏了百官的名声,折辱朝廷的节气啊!也怕他们议论陛下,恐伤了百姓的心呐!” 皇帝叹口气道:“好了好了,朕都知道了。游大人事出有因,也是因为惦念与乔大人的情谊,死者为大,朕也不想看乔大人在九泉之下还要为游大人伤心啊。不过,子意在街上那样子确实是有些不妥。”他想了想,“这样,那就罚游子意一个月的俸禄,禁足就免了。” 游不疾跪下磕头:“谢陛下!” 王相瞟向江崇峰,欲要开口,觉得只罚他一个月的俸禄太轻了,不料皇帝又加上一句:“再罚二十大板,以示惩戒!” 纪惊风心跳加快,立即跪地叩首道:“陛下英明!”他明白,这二十大板游子意是如何也躲不过的,这是皇帝为了封王相的嘴后面加的。 二十大板,相当于禁足。 下朝后,游不疾快步赶上了纪惊风,朝他拱手道:“多谢纪大人。”俩人在石狮子前停了下来。 纪惊风回礼道:“我知道小游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游大人不必谢我。”他眨眨眼,露出担忧的表情,“往后的日子怕是会越来越难,游大人要做好心理准备。” 游不疾讪讪道:“他啊,一根筋。跟他娘不像,跟我也不像,不知像谁那么缺心眼儿。今日有你护着他,等你一回荷县,该来的终究要来。我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给他在老家买好了宅院,到时候啊,就送他回去,提前告老还乡。” 这话说得叫人笑话,那里有老子给小的养老的。 纪惊风提笑:“游大人严重了,子意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他不会再作践自己的身子了。只是,那二十大板,还得麻烦大人多加照看了。” 游不疾捋了捋胡须,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郎,道:“家父可康健?替我问声安好,许多年没见了,改日老友定当登门拜访。” 老友,指的是纪丞仪与他。 “我与丞仪认识的时候,我们那会儿才十五呢。他是难得一遇的百年天才,我还在读四书五经,他就已经高中了状元。等我中状元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中书令了。”游不疾感叹道,“你爹的文采,直至现在也无人可及啊!” 中书令,三省的长官,手握最高政权。换做现在,游子意他爹和陆隼,一个中书侍郎,一个门下侍郎,都是纪惊风他爹的部下。 宰政,拥有最高命令,乃皇帝之下,百官之上。 纪惊风道:“家父现在得个自在,不问朝廷之事已经许多年了。若是得少年好友探望,一定会很开心的。” 原来纪惊风他爹还是告老还乡的中书令,怪不得朝廷一直把宰政的位置空着,合着是那个老头子跑去隐退了。 俩人边聊边走,到了宫门口,文官的轿子,武官的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堵在宫门口。 官阶小的,有的结伴而行,顺路的不顺路的,下朝后都好像有悄悄话要说一样,拉着就上了茶楼。剩下的官,高一点儿的,坐着轿辇便走了。官高,不想理旁人,也没话可说,反而说了会误让人以为他要攀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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