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点了点头,“你先退下。” 宫二领命退了出去,留下我和小六子两人在偏殿中。 待宫二离开后,我示意小六子起身,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母妃园子里的牡丹,开得可好?” 小六子闻言,身体狠狠一个颤栗,充耳不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饶命?”我眉头一挑,“哪门子命?” “奴才、奴才不是故意偷听陛下同帝君讲话......” “好了,朕已让人下去,便不用编那些话糊弄朕了。” 小六子匍匐在地,身子抖得厉害。 “你回去告诉那人,让她等着朕,不要再做些不该做的事。至于你……”我停顿了一下,“你的命,看母妃的了,活不活,母妃说了算。” 小六子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踉跄着起身欲走。 “等等。” 我突然改了主意:“罢了,朕还是同你去看看母妃,晚了不太好。” 小六子一脸崩溃,如丧考妣:“陛下......” “走吧。”我上前几步,转身看他,“听说母妃最近喜欢养花。” 空旷的殿堂在光影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沉,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了一角,却也稀薄如蝉翼,其余部分则被阴暗所吞噬。 母妃白日里不喜见光,常拉了帘帐不见天日,殿内便总点灯。 两侧的壁画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画中人物的眼睛似乎在暗处窥视,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一阵冷风无声无息地吹过,烛火猛地摇晃了几下,使得周围壁画的影子如鬼魅般扭曲。 我凑近仔细一看,有几分意外地地发现那竟是我少时的画作,教人临摹了雕上去的,还有几个是真迹,母妃竟还留着。 小六子在我前面带路,脚步显得有些虚浮,身躯仍在不停地颤抖,仿佛一股不可见的寒风正在穿透他的骨髓,不过走起路来倒是轻车熟路。 走廊中的灯笼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壁画间反射,带出一种说不出的绸缪,糅着身影交错,模糊了许多边界。 “陛下,” 小六子的声音在我身后低低出声,“到了。” 母妃在殿内,面前仍是佛,她依旧跪在佛像前,蒲团上的身姿端庄而虔诚,室内被精心培育的花卉装点,飘散着淡雅的花香,与外面阴暗的长廊天差地别。 “母妃。” 她没有立刻回应,亦没有看我,小六子默默地退了出去,门扉轻轻合上。 过了片刻,母妃的声音才响起,不带一丝波动:“你总不愿唤我母后,怎么,我当不得么?” 我轻叹一声,坐在她的身旁,蒲团传来的丝丝凉意。我为佛祖上了炷香,微微合掌,心中默念。 然后,我才回答:“母妃自然当得。” 殿内没关窗,不知哪儿来的的风渐渐强烈起来,灯笼摇摆不定,映照在母妃和佛像上,影子随之舞动。 室内的花卉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间散发出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充斥大殿。 “你父皇驾崩之后,我便在那皇陵之中,以花为伴,以佛为依。” 母妃的声音悠悠,“你可知我心中所求?” “皇儿不知。” 母妃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直视我的眼底,“我所求者,是解脱。” 我蓦然一笑,没有说话。 母妃又转向佛像,十分不敬重地伸出染满朱蔻的指甲,直指佛像,眼神似乎透过烟雾与佛对视,笑道:“我本以为佛家可助我,结果啊,珏儿,你不知,佛骗得我好苦。” 我跪在蒲团上,看着从香炉中升腾的烟气,虚无缥缈间听着她说话。 “可解脱不易,珏儿。” 母妃声音痴痴,如远古的梵音在幕下回响,“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唯有我所求,连泡影都不见。” 我凝视着母妃的侧脸,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却似乎未能带走她眼中的哪怕一点点的野心。 我缓缓开口:“父皇也是泡影。” 她微微一笑,容色里包含了无尽的哀凉:“佛曰: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物本无差异,执于形相,方为迷惑。珏儿,从前我从未看清过,如今看清了些许,却又什么都没了。” 外面风声渐强,母妃继续道:“汴京皇城巍峨,难怪他执迷不悟。” “可父皇死了,母妃若是还用他为非作歹,便是与我过不去。” 我声音中带着无奈,几分挣扎。 “为非作歹?哈哈哈哈......”母妃突然扬声笑了,藏透着无尽的苦涩与讽刺,“‘为非作歹......” 她慢慢站起身,目光转向那尊宁静的佛像,似乎在寻求一种更深的慰藉:“‘皇儿,母妃也不想,兴许你父皇该让我殉葬。’” 她话中露出深深无力感,似乎真的有悔:“我险些就杀了你的将军,你的心上人,还有你的皇妹,你的一切。”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就差那么一点......” “护御司与父皇的影卫比起来,母妃认为如何?” 她颓然地席地而坐,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疲倦:“还能如何,人都死光了,还能如何。” “他们被父皇留在母妃身边,本是为了护佑,保母妃安乐,可除却薛窦滢,先德妃谷霓思、先淑妃郁书云,还有先娴妃陈灵、乃至先皇后班华,都死了,或是暴毙,或是染疾,甚至有溺水的。这些年来,我隐忍不发,想看看母妃还能做到哪步。” 我淡淡的陈述。 “我不该对晏修下手,”她叹息,“至少该晚几年。” “朝阳对母妃很亲近,你杀了她的母妃,可曾有愧过。”我问。 室外的风停了。佛像前,燃尽的香烬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母妃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那段尘封的往昔。 “怎么可能呢?” 她的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从未觉得她们该活着。” “那就这样吧,母妃。” 我站起身,背对着她,“父皇留给你的影卫,我都让晏修杀了,那九莲纹章,我吩咐人给母妃送了来。” “当然,”我转身笑了,“还有最后一个。小六子......便留给母妃。” 母妃拂袖,继续在佛像前长跪。 “还得谢谢他那夜掉了纹章。”我朗声,留下这么一句,见母妃震惊回望的眉眼,方才满意,抬步走了。 塞外,徐建元的大军已埋伏多时,赫胥嬴早已一人一骑回了北狄,加上事先联络的邻国援军,内外夹击,北狄王的大军溃不成军。 一夜之间赫胥雄败走,赫胥嬴称王,百废待兴,自此北狄再无力南侵。
第100章 【番外】有子景铄 常有人问我兄长如何。 “那日风雨欲来,王府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皆是贺庆的嘉宾。哥哥那时太小,只知道最后会被独自留在冰冷的厢房,听着窗外的风声呼啸,有些刺耳。” “哥哥为何会在厢房?” “因为......” 哥哥看着我不说话了,眼里的情绪我有些看不懂,不过那时我只关心为何哥哥也会被关进厢房,所以格外热衷于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哥哥那时是偷溜进牛棚的,他看着我,却突然不讲故事了,用那双很好看的手为我擦干眼泪。 “因为是故事。” “......”我知道哥哥这是不愿意说了,不满的撅嘴,只是白日里放牛实在太困,便枕着身下的干草睡着了。 只是今日的草有些潮湿,所以那夜哥哥和夫人说的话,我其实是听见了的。 哥哥说小二长大了,该给她个名字,姑娘家不能再睡在牛棚,她娘本就死了,如今该对她好些,毕竟也是父亲的女儿。 我躺在干草上,心里暗暗窃喜,深以为然。 倒也不奢求夫人给我个房子住,只求不要再睡牛棚,真的很臭。 最好也不是羊棚。 “铄儿,你在说什么胡话?那个孽种么?你竟为她说话?” “长幼尊卑有别,她娘用什么下作手段爬上了你父亲的床,你不知道么?” 我听见了,其实并不很难过,反正我有哥哥。 我也知道哥哥为何突然提起来给我取名字。 今晨,哥哥轻手轻脚地将我摇醒,捏了捏我的脸,“起来吃晚饭了,你爱吃的烤红薯。” 一听到烤红薯,我才舍得睁开眼,跟哥哥去了灶房。 今日难得夫人外出,我也不用早起伺候,所以额外放松些。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映照出他好看的侧脸。我接过热腾腾的红薯,咬一口,烫得我直哈气。 哥哥笑着看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嘴里含着红薯,含糊不清地问,“哥,你说,我能有个名字吗?” 哥哥一愣,旋即点头,“当然,你想叫什么?” 我想了想,“我想要个像哥哥一样好听的名字。” “嗯,等娘回来,我就跟她说。” 我就有些害怕了:“夫人会不会生气。” 哥哥不笑了,连他也些许担忧,“兴许不会。” 吃完饭,我和哥哥并肩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上的太阳。 我靠在他肩上,小声嘀咕,“其实,我不怕苦,只是想有个家。” 哥哥把我搂进怀里,“小二一直都有家。” 我一直记得他说的话。 哥哥大我很多很多岁,我已记不清了,听说亡国后,他便再不过生辰。 后来我才知,亡的是我们家的国,难怪哥哥如此伤心。 “罪不责幼童,母亲,小二大了,您确实不该如此......” “放肆!”夫人发怒了,“你如今也偏帮他们了么!你是不是我的孩儿!” “你该管的不是我苛责与否,复国大计未成,你却指着一个孽种,斥你母亲不该。” “既有终生之忧,便无一朝之患么?” 今夜哥哥有些奇怪,平日他从不顶撞夫人,我有些难安,总觉得他是为了我,有些忧心他被夫人责罚,心里总吊着一口气。 夫人很怒,最后和哥哥不欢而散,还差人将哥哥关进了房子不许出来,也不许吃饭。 我有些理解当时他们关哥哥进厢房了,夫人真坏。 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哥哥从牛棚接了出来,“小二,以后你就睡我屋里,跟我一起。” !!!我简直开心的就差翻俩跟头。 果然,哥哥和夫人,还是哥哥厉害些。 我乐颠颠地收拾了两件破衣裳,想着晚上就能跟哥哥一起睡了,不用再闻牛粪味儿,也不用听半夜牛嚼草的声音,这感觉比烤红薯还甜。 晚上,我躺在哥哥屋里,看着屋顶,终于是木头而不是茅草,深感幸福,“哥,你说,我是不是该换个名字了?” 哥哥躺在我身边,给我讲新编的故事,“小二想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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