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陆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拿起纸对折几下撕碎扔了。 木团不解:“六少爷写的很好啊。” 陆岌摇头:“生疏了。” 想想好似是从程岁杪入府之后,他就没写过字了,倦怠了不少。 今日是因昨晚睡得不错,来了点儿兴致。 木团思索片刻,开口道:“岁杪昨晚有没有跟六少爷说过什么?” 陆岌头也没抬:“他应该跟我说什么?” 木团沉吟了一会儿,“花穗近日有些针对他……” 陆岌没说话,一直在低头写字,直到一篇结束,他拿起细细端详,呈出满意的神色。 将那张纸放在一边,用笔尖沾墨。 “他要向你们诉苦,你可以插手帮他。” 木团道:“他没跟我们诉过苦,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看来也没打算告诉六少爷。” 陆岌专注地写字,不再开口言语,木团讷讷站在一边,也没继续提。 外面突然有些喧闹,木团抬头,轻声道:“应该是他们回来了,六少爷,我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最重要的盒子由木圆捧着,程岁杪跟小丫头花灵就搬些琐碎简单的物件,大多是陆岌让订的书。 得了陆岌的首肯,程岁杪带着安灵把那些书直接放进了书房。 程岁杪自回来看起来情绪就一直不大高,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干巴巴喝了一碗药。 夜里睡觉前,他弯腰整理着自己的被子,听到陆岌从盥室出来,立刻停下,想看看陆岌有没有什么吩咐。 陆岌果然朝他招了招手,程岁杪乖顺地走过去。 “你今日出去,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啊。”程岁杪朝陆岌挤出一个笑脸来。 陆岌挑眉看着他,也不追问。 程岁杪就那样败下阵来。 他不打算瞒着陆岌,但是得说一部分留一部分,碍于某些原因,只能这样。 “少爷,其实我今日见到了个熟人。之前,我托她在芸城帮我留意我姨妈一家的消息,今日问了她,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所以有些沮丧。” 陆岌干脆坐在床边,倚靠在床头,似乎困了,打了个哈欠。 “你来芸城多久了?” 程岁杪想了想,回答:“四个月。” 他说:“原本我们兄妹几个就是要来芸城投奔姨妈的,但在来的路上走散了,后来……”后来的事,他不愿再提。 陆岌也不勉强。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但我现在怀疑,是不是当初大哥打听到的消息出了差错,或许姨妈一家并不在芸城。” 那他就真的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了。 陆岌问他:“你沮丧是因为内心想要选择离开,但现下发现若是选择离开,便没了落脚之地?如浮萍一般?” 程岁杪微怔,摇头否认,默了片刻,他又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陆岌笑了,大抵是认为他的否认不怎么真:“若真是因为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又不缺你一口饭吃,你且住着,等找到了家人再走也不迟。” 程岁杪哑然失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岌已经躺下了,他还站在原地,像座雕塑。 “少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如果说刚到安苑还未发觉,待了这些时日,再迟钝的人也会想问一句这个问题。 程岁杪一开始以为陆岌是对谁都很好,那么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也算是一视同仁。 但后来他惊奇地发现,陆岌是对每个人都很好,但对他尤甚。 陆岌的脸隐在微暗的光线之后,程岁杪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但猜测他此时此刻应该是在思考。 也不知道思考出了个什么结果,陆岌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当日拼了命地求我救你,像是把我当成了救世主一般,难道不是希望我同意救你,对你好吗?” 程岁杪心说,那也没错,但他从来没有敢奢望现在的生活。 陆岌对他的好,甚至让原本应该更受他器重的花穗都嫉妒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程岁杪当日拦他的马车,是因为柳芜出的主意,若他这条路走不通,自己就得去死。 他原本只是想有机会被买进陆府,若能被陆岌留在身边当然更好,若不行,他会自己努力,或者在陆府待一段时间熟悉了之后找一个适合的依靠,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虽然古话云“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但陆府这诺大的宅院,但凡能走进去,那些夫人小姐们手指缝里落下的石头,在他们手里就都会化成金子。 程岁杪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被陆岌如此器重。 若以陆岌的善心都无法解释这一切的话,事情看起来就变得诡谲莫测了。 一定是有一个原因的,不是吗? “当日,只是想求一条生路,从未想这么多,今日回想起来,还觉得遇见少爷获救,是一场梦。” 程岁杪能理解花穗对他的恶意,但是完全理解不了陆岌对他倾注的重视。 陆岌笑笑:“那你可不要醒啊。” 一件事无法理解,程岁杪就会坐立难安,此刻就是。 他不能忍受有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存在,似乎必须要刨根问底问个清楚才行。 “少爷跟我说说吧,我真的很想知道。” 陆岌起身,程岁杪总算能看清那张完美的脸了。 “就这么好奇?” 程岁杪点头如捣蒜:“如果少爷不告诉我,我会一直睡不着的。” 陆岌似乎拿他没办法,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伸出手手心向上对他弯了弯:“那你坐过来。” 坐在陆岌床边?这不符合规矩。 程岁杪拒绝了:“我站着听就好。” 陆岌半垂着眼:“我也累了一天了,你若不坐过来,我便不说了。” 程岁杪打了退堂鼓,也是,这月黑风高的,一个下人缠着主子给出某件事的答案,合适吗?不合适。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太荒唐了,太不讲规矩了。 程岁杪连忙道:“是我考虑不周,少爷累了,先歇息吧,明日——” “过了今晚,你再怎么问,我都不会说了。” 程岁杪:“……” 很明显,他已经进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处境之中。 陆岌笑意盈盈地看着程岁杪,并不担心他不配合。 果然,对那个答案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程岁杪紧张兮兮地坐在陆岌床边,屁股只占了一丁点儿大的地方。 或许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的主子过分乖张,陆岌也没有再为难他。 “当日你可看清了我的模样?” 程岁杪原本捏着衣角看着地面,听到陆岌这样问他,抬头看向陆岌瞳色稍浅的眼睛,实诚地摇头。 “那日被领进门,才正式看清了少爷的样子。”程岁杪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惊为天人。” 这个形容,惹得陆岌发笑:“你这张嘴啊。” 程岁杪正经开口:“是真的,少爷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当时我都看愣了。” 提起这件事,他还觉得有些丢人,脸红了红,但又觉得,若对方是陆岌,也没什么可脸红的,纯粹是情有可原。 “我记得。”陆岌长睫煽动两下:“我以为你是故意在恭维我。” “少爷是天人之姿,若说恭维,便是亵渎。” 可能是因为入了夜,此刻身边没有旁人,程岁杪说话愈发口无遮拦,话一出口,再稍稍细想,自己都觉得牙根酸。 陆岌揉了揉胳膊,也是一副被呕到了的样子。 “行了,行了,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我只信一半。” 程岁杪也笑了,眼睛看着床上浅色的被褥,不敢再去看陆岌。 “我出生后便身体不好,你可知道?” 程岁杪点头。 不仅他知道,整个芸城或许没人不知道。 “所有人都说,若我不是生在陆家,早就一命呜呼了,十几年来,全是靠着金银化成的药汤才艰难地吊着一口气,寻遍名医最后还是无药可医。” “少爷不要这样说,好人有好报。少爷是个顶尖的好人,会有福报的。” 陆岌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程岁杪读不懂陆岌那一刻在想什么。 “我当日看到你,没觉得你能活。我看到你伤痕累累的胳膊和腿,肿得像馒头一样看不清五官的脸,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话都说不利索,却又在拼命说,我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些意义。” 程岁杪听到陆岌回忆当日他的样子,心中无限感慨。 “什么意义?” “我这一世为人的意义。” 陆岌说完,看着程岁杪呆滞的表情,笑着上手捏了下他的脸。 程岁杪回神,绯红爬上了耳尖。 “少爷言重了,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去,你来这世上一趟,自然是有意义的,但救我,就像救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这怎么可能……” 程岁杪说着这些话都只觉得离谱。 陆岌对他来说就像神灵,但他的话就像对他好一样透着离奇,自己被救,怎么就成了他活着的意义了? ---- 是一定有原因,但这才几章啊,当然不会说真话。
第12章 陆崇 陆岌微笑着,难掩语气中的落寞。 “若有人能像我对你一样,对我做一样的事情就好了。” 程岁杪脑子打了结,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岌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懂了一点儿陆岌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程岁杪讪讪地,后知后觉自己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 陆岌也希望有一个人能救他出水火,给他活下去的希望吗?所以他其实是把救下程岁杪当成了一种寄托? 程岁杪堵在喉咙安慰的话在此刻变得难以启齿。 虽然他早就知道陆岌跟自己完全不同,也明白他们面对命运塞给他们完全不同的苦难分别都是什么,但眼下,无论如何自己还有一副还算康健的身体。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是陆岌关于活着的希望非常渺茫。 当夜,陆岌恢复了之前的睡眠常态,睡得不大好。 程岁杪睡觉不算很轻,但因为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陆岌难以入睡的情况,格外注意,心里一直记挂着,没敢睡死过去。 听着陆岌辗转反侧,程岁杪也轻轻地翻了个身,面朝着陆岌床榻的方向,安静地凝视着。 他当然看不到床上的陆岌,只能看到被放下来的床幔。 但在他翻身之后,陆岌没再乱动,程岁杪竖起耳朵在寂静之中仔细聆听,并没有听到陆岌均匀熟睡之后,像昨夜的呼吸声。 陆岌还没有睡着,但因为担心打扰到在不远处的他,所以不再像之前一样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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