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搁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也在同一时刻,抱着他的赵璴,拿起了搁在桌上的虎符。 他环着方临渊,将他身后那只手握住了,轻轻掰开。 他将那虎符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不必犹豫。”他的声音在方临渊耳边响起,一边说着,一边根根合起他的手指,将他的手包裹进了掌心之中。 “安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方临渊微微一怔。 他抬头看向赵璴。 “怎么了?”只见赵璴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个轻轻的笑容。“舍不得我?”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低声说道。 “圣旨上并未言明归期。”他说。“将领驻边,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还……” 方临渊微顿片刻,之后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想说,从前确是他欠缺考量,只想着将赵璴娶进府门,却从没想过,他这样的将领,素来是与亲眷聚少离多的。 他的半句话落入了沉默,而他面前的赵璴,则轻轻将手覆在了他的脸上。 “怕什么。”他说。“他不让你回京,你就回不来了?那也要看看,他的圣旨还能管用几时。我在这里,京城的事情,很快就会有个定论。” 赵璴的指腹划过他的脸颊。 “方临渊,这回北上,为的是教你自己安心,是为你亲手夺回的城池安然无恙,不会再受践踏。”赵璴说。 “你保护的是你自己的荣光,不是旁人廉价的心安。” 他的荣光。 那是陇西绵延千里的富庶与太平,是他父兄安稳矗立的碑塚,是玉门关城墙之上,高高飘扬的大宣旌旗。 亦是赵璴。 他定要打得突厥骑兵退出千里百里去,让突厥不敢再有擅动。 届时,大宣的兵将能在玉门关外的草原上饮马,他亦能安心停在赵璴身侧,冬天看院里的寒梅,夏日听窗下的虫鸣。 他一双眼里渐渐含起希冀,亮晶晶地看向赵璴。 “好,我明白了。”他郑重地说。“你等我回来。” 就在此刻,他所盼望的天下太平里,终于有了他自己的影子。 他想要与赵璴平安长久,岁岁年年。 而垂眼看着他的赵璴,与他对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 “好了,再这样看着我,我恐怕不会再放你走了。” 方临渊耳根微微一烫。 下一刻,便见赵璴倾身而上,在他脸侧落下了个蜻蜓点水、却郑重珍惜的一个吻。 “我为你准备行装。”他听见赵璴低声说道。 “只管安心,等我接你回家。” —— 赵璴仍像往日一般,再没有比他更周全的人。 不过半日,行囊、战马、鞍鞯,还有递送宫中的奏折,以及足够厚重保暖的衣装,赵璴全都为他整理好了。 听闻方将军高烧刚褪,便要带病北上,深感其忠正的鸿佑帝当即调派了两百御林军,护送方临渊北上。 方临渊换好了赶路的劲装,转头看向赵璴。 流火已经被雁亭牵到府门外了,护送他的御林军也在府外列队,只等他动身启程。 赵璴为他整理的行装周全却简单,已经有两个侍女抱着替他送到了门外,朝马鞍上一捆,便不必他再操心了。 赵璴走上前来,亲手将御寒的披风系在了方临渊肩上。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方临渊看着他,轻声说道。 赵璴嗯了一声,抬起眼来。 那一双桃叶形的眼睛,在此刻不加掩饰地盯着他。 放肆,直勾勾的,深而执拗,仿佛刚才的忙碌,都是为了遮掩这太过偏执的目光。 许是明白是要分离,方临渊深深看着赵璴,亦没有再躲闪。 片刻的对视之后,赵璴点了点头。 “好。” 他说着,理顺了方临渊的衣襟,继而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叠东西,塞进了方临渊的手心里。 方临渊低头去看,便见赫然一叠面值惊人的银票,里头折着整整五家位于边关的钱庄契书。 “这是……” 他诧异地看向赵璴。 “真若打仗,费银子的地方不少。”只见赵璴说道。“尽管取用,今年各地收成丰厚,想必只要有钱,不缺粮草。” ……这些钱,够他打出玉门关外五百里去。 方临渊捏着那叠价值连城的契书。 眼见着他惊讶又小心,一时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的模样,赵璴轻笑一声,又说道。 “顺带也可帮我看看,年初我与你送去陇西的银子,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说起这个,方临渊思绪微微一飘。 当日往陇西送银两时,正是他与赵璴相看两厌的时候。 他骤然被京中之事绊住了腿脚,眼睁睁看着卓方游策马远去,自己却只得留在京中,与赵璴日日相对。 转眼便到了今天。 他与赵璴并肩而立,那数额甚巨的金银,如今想必也已成了成山的麦草、连绵的屋舍。 他自不能再让它们落于突厥人之手。 “好。” 他目光坚定,朝着赵璴点头,单手拿起了自己随行的佩剑。 临转身时,便见西沉的日光之下,赵璴看着他,眉眼温柔而深邃。 “方临渊。”他听见赵璴叫他的名字。 他点头。 “我素来从不是什么好人。”他说。 “当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做下这样的决定,不过因为你而已。”赵璴看着他。 “你肯爱我,已经足够我肝脑涂地了。” “说的什么话。”方临渊连忙拉他。“什么肝脑涂地,不要乱讲。” 赵璴却回握住了他的手,拉在心口上,看向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两湾温热的夕阳。 “我今日领圣旨回来时,就是这样想的。只要你拿了虎符与圣旨离开的时候,能回头看一看我,以后便连我的性命,都随便你拿去。” 说到这儿,赵璴攥着方临渊的手,轻轻捏了捏。 他笑:“可是眼下,我都不知还能再给你什么了。” 方临渊回头看着他。 片刻,他回转过身,单手提剑,拉着赵璴,在他的唇上落下了轻而珍重的一个吻。 橙红的日光洒落在他们之间。 “我要这个。”他说。“拿走了噢。” —— 暮色渐沉之际,方临渊从侯府启程,率领着一众卫兵,快马加鞭地往北行去。 此时天色虽晚,但战马亦是要休整饮食的。趁着天没全黑,先赶几十里路,恰可趁着夜色稍作休息,不至于耽搁太久。 待星辰浮上漆黑的天幕,方临渊带着身后的卫兵,在官道附近的驿馆停了下来。 跟他们确定过明早启程的时辰之后,方临渊便没再多言,自拿了一块干粮,一边吃着,一边去马厩里喂流火。 流火随他在京中逗留了数月,忽然如此疾行,不知能否习惯。 方临渊在马厩里转了一圈。 待确定流火仍旧精神充沛,四肢有力之后,方临渊便单手拿着干粮,又朝流火的石槽中添了两把草料。 却在这时,低头吃草的流火忽地甩了甩鬃毛。 叮铃两声细响。 方临渊回头,便见是悬在它脖颈上的一颗缠枝雕花铃铛。 正是花朝那夜之后,赵璴不知从哪儿弄来送给他的。 方临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来。 他回头,对上的便是流火一对黑漆漆的眼睛。 “你这小子……” 他无奈地笑叹了一声,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拨了拨它脖颈上的铃铛:“怎么,你也在提醒我想他?” 流火打了个响鼻,大脑袋直往他的怀里蹭,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 “好了,好了。”方临渊抱着它的脑袋,无奈笑道。“在想了,一路都在想呢。” 他抱着流火,却不由得垂眼,目光落在了它颈项上的铃铛上。 那时赵璴还说,这是什么要紧信物呢。可一直到现在,都未曾见它起过什么作用。 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待他回了京城,再去问问赵璴……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卫兵的声音。 “将军!”那卫兵说道。“京城了位大人,是来找您的!” —— 方临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林子濯。 自从上回京中一别,锦衣卫境况艰难,他也忙得抽不出空隙来。 期间他休沐的时候,也曾去寻过林子濯两回,不过他都以忙碌为由拒绝了,几次都没能见到他。 眼见着林子濯出现在面前,方临渊面露惊喜:“林子濯!你怎么会在这里?” 便见面前的林子濯沉默片刻,说道:“今日公事之后,听说你要尽快赶去玉门关。想着此后不知何时还能再见,我就快马加鞭,想来看看是否能追上你,与你道个别。”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不由得眼眶有些热了。 他行军本就很快,林子濯若是快马加鞭的追赶,能在此时追上,定然要赶很急的路。 更何况他还刚公务结束呢。 眼见他这些时日本就瘦削,现下又是一身风尘仆仆,方临渊一把替他拉开桌前的椅子,道。 “先坐。” “这段时间的情形……你也知道。”林子濯笑着摇了摇头,坐下说。 “若非如此,只怕我还能早些得到你要走的消息。” 在朝野官宦间摸爬往来的人,的确要比旁人辛苦得多。更何况林子濯又长伴君侧,如履薄冰之际时有踏空,亦是常有的事。 眼看着他愈发消瘦的面容,衬得他神态都比素日萎靡了不少,方临渊连忙抬手,对驿馆中人说道:“麻烦为我们备些酒菜,我……” 对面的林子濯却按住了他。 “不必了。”他说。“我明日还要当值,待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说着,他从腰间取下了个酒壶来,说道:“这是祝松特托我带来的,他珍藏的女儿红,说让我拿他的酒与你对饮,也算他与我一同为你送行了。” 见他这样说,方临渊毫不犹豫,忙从旁边取了两个酒杯来。 “好。”他说。“正好,明日一早我还要赶路。” 林子濯斟出酒来,方临渊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炽烈的酒味当即滚过方临渊的喉咙。 倒是跟上一回在城墙上时,祝松启出的那坛女儿红不大一样。 饮起更烈些,激得方临渊险些咳出了声。 他对面的林子濯倒是面不改色,放下杯后,又不说话了。 他这些日来,只怕吃了不少的苦。 “子濯,人生起落高低亦是常事。你还如此年轻,眼下的些许不如意,或许不过是坦途上的一点沟壑罢了。”方临渊道。 林子濯看向他,目光复杂,却仍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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