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就没从溁城走,一是不想触景生情,二来也是心虚,毕竟溁城的守将还是袁毅。但这一次,他也想为当年的事好好赎罪。 溁城的城门远比从前阔气,从老远就能一眼看见那高耸着伫立的正门,宽度也比从前要宽上一倍有余,正中间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分隔了两侧进出的车马。 他的车架行至门前,他凝眉,深吸了一口气。 那正中是一块汉白玉的碑,碑后是一座规模浩大的石墓,直接横在了整座城前,宛若将领守卫着城门。他下了车,走近查看,那碑文上写着袁冼的名字,和他在此坠亡的事迹——这是袁冼的墓。 他心中绞痛,眼前尽是当日袁冼坠下的身影,悲痛到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抚过那碑文上每一个冰冷的字。 “事到如今,还来做什么?” 身侧骤然响起的声音,让他的手一顿。他回过头,袁毅一身戎装地站在城门前,应当是看马队进城了,按照礼节出迎的。 顾长宁低下头,从前他跟袁毅并没有太多交集,只觉得他这人太过古板,不懂变通,但每次他们几个闯了祸,都是袁毅撑起大局为他们开脱的,如今见了只在心虚愧疚上更添几分惧怕。 “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的错。” 袁毅盯着他看了片刻,这短暂的瞬间在顾长宁的感知里,却有如万年,直到那风卷起脚边的尘土,扬长而去。袁毅也猛然抡起了手中的剑—— 顾长宁不打算还手或是躲闪,只按住了身侧焦急的墨岩,站在原地平静地等着那柄长剑刺过来,但那剑光径直越过了他的耳边,削铁如泥的剑身斩断几缕他垂落身侧的青丝。 其中一缕青丝悠扬地飘进风里,摇摇晃晃,最后不偏不倚落在了石碑上。 “此后,你我再无瓜葛。”袁毅收剑入鞘,冷漠地拂落手边沾到的发丝,转身离开。 他不是不恨顾长宁,但也从楚源那里听说了此中的种种误会,又因他如今已不是寻常身份,一旦再起恩怨,两国必定不会安宁。 如今,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逆着光看了一眼城头的位置,长鹰掠过,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袁冼就站在那里,陪他一同镇守溁城。 顾长宁也没在溁城停留太久,只是次日给袁冼上了柱香,祭拜了一番,第三日便又启程往姜都赶。 中间他做了好几个类似的梦,大多是梦见他到姜都的时候,正好撞见楚晏的婚事。那样清秀温润的人,穿着一袭喜服,往那一站,就是临风之姿。他在梦里兴冲冲地跑过去,却被楚晏淡漠地拂开,转身挽上了同穿着喜服的徐锦逢。 他拼命地喊了一遍又一遍,可就像战场诀别的那次一样,梦里的楚晏也没有回头,弃他而去。 “楚晏!” 他每次做了这样的梦,都会惊得一头大汗,也把一旁的墨岩吓个激灵。 顾长宁下意识地攥紧腰间的玉佩,温润的质地有了金银的堆砌,已然不是从前触手生温的手感了,那玉上用金丝包裹着裂痕,缠绕生枝,宛如同心佩开出了一朵朵春花。 他盯着这破碎后重修于好的玉佩,惊魂未定地喃喃:“「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但愿还来得及。 就算是这样的日夜兼程,赶到姜都的时候,也是半月之后了,天气由凉转寒,已经有了入冬的架势。 顾长宁一到,连楚源也不见,直接就策马往城西的徐府去。 徐府仍然如同夏时那般,只是院外那棵槐树的叶片掉了许多,看起来光秃秃的,再没了藏身的可能。 越过侧门的位置,他发现了一棵新栽的常绿桂树,从这爬上去,依然能坐到院墙上。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不走正门,大概是怕万一见到他们二人举案齐眉,会让自己窘迫到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位置像是专门给他留的,不仅职业还算茂密的桂花树能够隐藏,还远远地就能见到楚晏的卧房门口。 恰巧楚晏此时也不在里头,他坐在那把被搬到门口的藤椅上,慢悠悠地晃,望着不远处的一只灰毛小犬调笑。一旁的菱生伏在楚晏膝前,像从前一般喂他喝药,每喂一口就捏一块蜜饯给他。 顾长宁愣了半晌,跳下院墙,抱着一只木匣呆呆地站在门前,不敢迈步,直到出来采买的红蕊看到了他,才跟他搭话。 “您怎么今日就到了?不是说上月才出发的吗?”红蕊见到他时还跟第一次一样惊讶。 顾长宁抱紧了怀里的锦匣,又犹豫了许久。 “怎么了?您有话不妨直说。” “他们...成婚了吗?”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好似半个魂也都跟着褪去了,如鲠在喉一般地盯着面前一脸疑惑的红蕊。 她摆摆手,漫不经心地答:“还没有,公子之前一直没答应。” “但现在就说不定了,先前只是陛下总提起,这两日徐大人也在问公子的意见了。我看多半能成,毕竟徐大人那么好,比某人不知道强多少倍,是我我也选徐大人。”上一句还让心灰意冷的顾长宁眼前一亮,这一句她又立刻破了盆冷水。 顾长宁捏紧了手里的锦匣,心中五味杂陈,他也知道徐锦逢的确是良人,但他又如何甘心呢? 楚晏与他自年幼时便交好,既是他在异国他乡的恩人也是相知相悦的知己,虽然行差踏错,落到如今山盟不在,海誓亦枯的田地,但要他亲眼看着楚晏另与他人伉俪情深,他怎么能够淡然处之。 “快到午时了,我能去见他吗?”他拉住要走的红蕊,用恳求的语气问。 红蕊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院中,叹了口气,“随我来吧,先去侧厅等等,到时候我会叫你过去的。”她说完,又回头,“您用过膳了吗?” 看他摇头,便又吩咐了厨房将午膳端一份过来,“我们公子平日吃得都清淡,您凑合吃点吧。” 的确如她所说,桌上的几个菜都清淡,还有一两道药膳,他一向是不爱这样寡淡的口味,唯这一次,他甘之如饴。 他刚用完膳,门前闪过一个身影,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 菱生回头瞪了他一眼,看清是他之后,又立马心虚地收起视线。 “你怎么就来了?”小孩越说头越低,像熟了的稻谷一样,就差栽进衣领里了。 “不是你写信让我来的吗?还说得那般紧急。”他松开菱生的后领,甩了甩手腕。 菱生偷瞟了他一眼,低声嘟囔:“我也没说错啊,本来就是一直在提了,你再来晚一点,万一他真同意了怎么办?” 他自从顾长宁走后,就找机会假装是在街上偶遇了楚晏,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回府,直到前一个月听见那个总来府内的楚源提起了这桩婚事,虽说当时楚晏就婉拒了,但为了气一气顾长宁,他就提笔写了那封信。 顾长宁并没有回复他的话,目光定在了外头,菱生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屋外徐锦逢提着一个食盒,正往楚晏那边去。 他瞄见顾长宁的眼神那叫一个落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又看到他手上的锦匣,起了好奇:“这是什么?” 他趁着顾长宁发愣的时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也没个分寸地打开,里头竟然是一尊巧夺天工的金雁。 “你不会真以为他要成婚了,所以还带了贺礼来吧?”
第四十章 锦时相逢 菱生举着这金雁端详了片刻,除去感叹声之后,又叽叽喳喳地问道:“但这不对呀,鸿雁为聘,你是想当贺礼还是聘礼?” 但是话一出口,后脖颈的衣裳就又被人拎了起来,让他整个人往后一晃。 “小屁孩懂什么,还我。” “那你怎么还跟小屁孩急眼呢!” 菱生挣扎着从他的手里逃出来,朝前趔趄了几步,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犬吠,一条泥点子大小的灰狗劈头盖脸就奔了过来,在菱生的脚边跳来跳去,又冲着陌生的顾长宁警惕地吠叫。 菱生弯身把狗抱起来,顺了顺毛,安抚道:“嘘,不理他,他够可怜了,咱们不欺负他。” 灰狗立刻就温顺下来,甚至看向顾长宁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同情。 顾长宁被这一孩一狗气到哑然,从他手里怏怏地夺回那个锦匣,还特意抽开了锦匣的第二层查看里头的东西是否无损。 菱生又好奇地靠过来,看见那里头是一副精巧的木制机械,像是穿戴在手上的东西,他觉得格外眼熟,这不就是顾长宁手上戴的那个吗? 但眼前这个又有些不同,顾长宁戴的只有一根指头,这一副做了两根木手指。 “噢!这个是给他的!”他后知后觉地开了窍,惊喜地嚷道。 顾长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盒子收好。 “等会就说是你找梧国匠人给他做的,别说是我。”他提醒道。 “这么大的功劳你居然不占?白给我呀?” “......” 顾长宁看这孩子是越看越不顺眼,本来这孩子就因为当年的事,对他一直不大恭敬,现在找到楚晏了,更加变得啰嗦烦人起来。 “所以金雁真是贺礼?你就真能看着他跟别人成婚?”菱生像是热衷于往他心口撒盐。 他拍了拍菱生的脑袋以示警告,“再多说一句,你就抱着你的狗回宫去。” 跳脱的孩子也总算有怂下来的一面,闷闷不乐地抱着小狗跟在他身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嘟囔:“它有名字的,叫‘阿宁’。” “......”顾长宁剜了他一眼,脸色耷拉下来。 菱生立马摆摆另一只空闲的手,求生欲拉满地解释:“不是我取的哈,晏哥取的。” 这下顾长宁的脸色更难看了—— 另一侧楚晏的卧房里,红蕊刚侍奉他用完膳,便开口问:“公子,之前那个哑巴回来了,午间还是让他来陪您怎么样?” 桌前的楚晏沉默了良久,倒让红蕊有些紧张了。 “嗯,让他来吧。” 最后他还是同意了,舀了一勺热乎的参汤喝了一口。 午后等楚晏敷了药,顾长宁就被红蕊领了进来,坐在藤椅边。 楚晏比一个月前似乎还要消瘦许多,肤色也更透着虚白了,躺在藤椅上的时候,轻到摇椅都不见倾斜。 月余未见,他心中相思之苦难解,却只能无助地哑叫几声,告诉楚晏哑巴常凝已经回来了。 有时他觉得装作哑巴也有好处,因为这样每次在他掌心写回复时,就好像牵着楚晏的手一般。他拈轻怕重地拉过楚晏搭在扶手上的手掌,欣喜地写道: 「我——」 第一个字才落了笔,那温热的掌心却从他的手里撤去,让他的指尖落了空。一时间窗外落叶的声音都在耳边肆意回荡,好像他们之间也有什么凋零了。 “不必如此,你安静些吧。”楚晏把手放在腹前,躲开他,淡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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