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帐外的风声太大,顾长宁并没有回应,甚至没再侧目看他一眼。 罢了,日后还长。 楚晏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墨岩上前替他倒了杯酒。 使团众人也都已到齐,顾长宁举杯敬酒宣布宴会开始。 歌乐奏起,舞姬入内,一时间觥筹交错,几番推杯换盏下来,原本还有些忌惮的使团文官们也都酒酣耳热,有了醉态。 面前的舞姬们长袖纤纤,楚晏本对歌舞并无兴致,但那些雪白的水袖在空中飘荡几轮又落下,像极了外头的雪景,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曲舞罢,顾长宁叫住了正要退场的舞姬,其中一个十分懂事地上前,攀附在顾长宁的身侧俯身倒酒。 楚晏的眉头一低,不悦地移开脸。 “楚晏。” “嗯?”这还是重逢后顾长宁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没骨气地心头一热。 只是接下来的话,楚晏至死难忘。 顾长宁轻浮地牵着那舞姬的手,盯着这群女子,抬手拿酒杯指了指,“这群舞姬里可有你喜欢的?不如我给你送到帐中?” 他愕然,手中的酒杯也一晃,琼浆也泼溅出来。 底下众人也一时鸦雀无声,暖意似乎这话吹散殆尽。 “你说的什么话?”他难得有这样的愠色,素来轻和的声音也压出了怒意。 什么看不看得上的,帐中数人之间,他心悦谁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从前「但求两心同」的誓言犹在耳,怎么能平白无故说这种伤人心的话? 可身侧的顾长宁并没有被这语气中的怒意震慑到,反而眼眸里更添几分戏谑,“怎么,难道我大梧的舞姬你楚晏一个也看不上?” 他这般轻抚不屑的样子让楚晏的怒气一下冲上心头,甚至眼前一阵眩晕,连说话都有些无力。 “你怎能...如此...” 他扶着案桌,恍惚间听见杯盏掉落在地的清脆声,抬头一看,席间众人都已倒伏在案。 赵仁望着这边,嘴中呢喃言语:“殿下...快逃...” 他猛然站起,却毫无气力,只能眦目瞪着面前自顾自饮酒的顾长宁,唇无力地张了张。 为什么? 还未问出口,整个人就一头栽下。
第四章 恨意 三年前,太子生辰,宴请四方宾客,彼时的三皇子楚晏与梧国质子顾长宁也受邀前去。 本是和乐一片,可宴会中途,太子楚粼却中毒身亡。 宴会在场人员被一一查验,唯有从顾长宁身上发现了与太子饮食中一致的毒物。 皇帝大怒,把拒绝认罪的顾长宁下狱关押,严刑拷打。 楚晏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三日后才被传召进殿,除了楚晏自己,没人知道在殿内皇帝说了些什么,只是当日夜里,皇帝就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将顾长宁无罪释放,另一道则是立楚晏为太子。 楚晏握着第一道圣旨磕磕绊绊地奔向大牢,却只见到空无一人的牢房,还有的传言说,是梧国密探深夜劫狱,而楚晏正巧目睹,索性暗中协助顾长宁出逃。 自此,楚晏便居于东宫,三年未曾露面。 至少,这是赵仁知晓的全部。 若非这次跟着楚晏出使梧国,他也以为楚晏是个跟后来传闻中一样,整日混沌,纸醉金迷的荒唐太子。 如今看来,似乎更像个皇室的牺牲品。 在宴席上昏倒之后,赵仁再醒来就跟众人一起被关在一处稍大些的营帐里。就连红蕊姑娘和庆平,也在被抓了进来。 可唯独缺了楚晏。 有一瞬间他倒真心希望楚晏只是个荒淫无为的太子,这样他此刻也不至于如坐针毡。 另一边的营帐里,楚晏在一片昏暗中醒来。 手腕和脚踝是熟悉的沉甸感,是铁链相隔千里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错愕地盯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不安的喘息声回荡在这其中。 “红蕊?” 他声音唤得极轻,唯恐听不见回答。 顾长宁的出现和这场宴席,他宁愿相信只是一场梦,无来由地荒唐梦。可身上莫名的醉意,和帐外呼啸的北风却又残忍地揭露了事实。 四周没有人回应他,红蕊不在这里。 他艰难地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碰到榻上某个厚实的软枕,锦缎上头似乎还有几分热意。 刚想撑着这枕头继续往前走,突然就被一股力生生拽了过去,摔在地上。 “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缠上来呢?还是说,你本就是个如此随意的人。”顾长宁的声音在方才的位置骤然响起,甚至带着怒意。 昏暗中闪过一抹火光,顾长宁从方才「软枕」的位置站起来,拿着火折子,不紧不慢地点燃了四角的蜡烛。 楚晏扶着有些刺痛的手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帐内终于亮堂起来,他也才看清面前的顾长宁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地挑起了灯花。 顾长宁的眼底映着烛火,不答反问:“看来我走后,你得到不少好处啊?” 他垂眸,唇间吐露一声轻叹,摇头,“长宁,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火光在顾长宁眸中跳动,他逼近了些,影子投到白色的帐幕上,竟有几分可怖。 “都坐上这太子之位夜夜笙歌不断了,”他的声音明明变得悠闲又散漫,轻挑得让人耳朵酥痒,可仍然遮掩不住那股讥讽,“还有什么简不简单的。” 这样近的距离,楚晏一时想起了方才宴席上顾长宁和那舞姬的亲昵举动,不禁侧开了身,“太子一事我可以解释,当时不过是为了救你才不得已答应了父皇,这并非我本意,况且我也有诸多苦衷——” 他的话音被顾长宁猛拽的动作拖得很长,双手的铁链叮叮当当地撞进他怀里。 “你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成了最尊贵的太子,偏偏又是在身为敌国质子的我被下狱之后,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 顾长宁嘴里的话一句紧挨着一句,好似急于宣泄一般,但对上视线,又会发现他眼底其实仍旧毫无波澜。 “你不必解释,过往既然已经无法回头,我可以不计较,”他话锋一转,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又突然收敛了几分,连手劲也松了些,“但我需要你替我办件事。” 本想解释清楚的楚晏听他这么一说,想着帮些忙讨他开心也是好事,所以顺着这话问:“什么事?既然你开口,我自然会帮忙,但使团众人毕竟与你无冤无仇,还请不要苛待他们。” 面前的顾长宁闻言后,一改先前冷漠相逼的态度,不仅解开手铐,还亲自扶他到了书案前坐下。 他挽起袖口,拈着书案上的墨条在砚中研磨,“只要你答应写一封信,我不会为难你的使团。” 这话说得又轻又温柔,看来他身上还是有未曾改变的地方。 楚晏一面这样想一面伸手执笔,手腕上没了那股沉重感提笔时也方便许多。 他望着面前的白纸,抬头问:“要我写什么?” 桌侧的顾长宁俯身下来,旧日里那张令人魂牵梦绕的脸此刻凑到了跟前,带着从前常有的笑容,楚晏差点就晃了神。 “我要你劝降溁城守将袁毅。” 他的语气既笃定又期待,那双鹰眼里尽是露骨的野心。 从前洒脱随意的少年,如今切切实实成了一匹恶狼。 楚晏手中的紫毫笔一顿,白纸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墨点,他放下笔,摇头:“此事我不能答应你。” 溁城号称「铁水之原」,背靠山壁,面朝四水,城门前还有一条极深的护城河,易守难攻,更别说是联通其他要塞的必经之地,与西面的溱城和东南面的越城组成了一道军事壁垒,这也是为何梧国兵力强盛,却只能止步于此。 若是溁城失守,姜国灭国为期不远。 他想过好几种胡闹的答案,却断没有料到顾长宁竟然会提这种要求。 “你不是从小就不讨那皇帝喜欢吗?趁此机会跟我联手,好好报复他一次,难道不好吗?我们一同长大,袁冼袁毅两兄弟最是听你的话,只要你写信劝降,他们二人都会动摇,届时我再稍加施力,溁城可破。”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宁,“你这是让我叛国。” “叛国又如何?到时候我率军踏平姜国京都,没人敢议论你半句。”顾长宁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踏平一座城池对他来说已是常事。 这让楚晏不禁后背一凉。 但他还是固执地摇头,将那沾了墨渍的信纸推远了些,“不可,我来时已见生灵涂炭之景,两国再战下去,只会连累无辜百姓。姜梧不如放下恩怨,重修旧好,这也是我和谈的初衷啊。” 墨条被顾长宁甩手一扔,砸在地上,墨渍也溅到了楚晏的衣摆上。 顾长宁的眼神又愈发狠厉,“你倒是说说,你们姜国欺辱我母子之事,到底让我如何放下恩怨!” 他抬起左手抽去手套,放在纸面,残缺的小指正好落在那个惹人关注的墨点上,“无辜下狱受尽折磨我该如何放下,这只手我又该如何放下?” 那木头做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虽然戴着手套看不出端倪,但这样呈现在眼前终究还是有区别。 就像那个无法抹去的墨痕一般。 顾长宁心里的恨意恐怕也难以抹去。 楚晏把手搭在顾长宁的手背上,而他自己的手上还留着菱生那日咬下的疤,“我知你有怨,但以战止怨,并非良策。” 顾长宁猝不及防地抽回手,那木制的器械硌得楚晏的掌心生疼。 “这些不必你来规劝,我只问你,写还是不写?” 楚晏迎着顾长宁逼问的目光抬头,“此事,不行。” “呵,好,”顾长宁苦笑几声,“说什么定然会答应我,到头来却拒绝得如此干脆,果然我们之间的情分还是敌不过你三年里宠幸的莺莺燕燕。” “我没有那般,那些只是流言,并非真相。你若是有其他要求,我可以答应,但这个,我万万不能。”他站起身,拽着顾长宁的衣袖。 心底也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好像有人在他心底割了一道口子,而那些不曾言明的情谊与委屈统统从此处倒灌进来。 “你不答应,我自然有千万种办法让你答应,今夜你就待在这好好思索吧,太子殿下。”顾长宁甩开他的手朝外走,最后四个字说得既嘲讽又轻挑,硬是把尊称说出了蔑称的意味。 楚晏追到门口,被两边的侍卫拦下,帐外风雪交加,冷得人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长宁!” 他一遍一遍地喊着顾长宁的名字,可又一遍一遍淹没在北梧雪原呼啸的风里...... 他回到帐内,枯坐灯前。 原以为是欢喜重逢,没想到竟然是野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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