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把我送到客栈的?”章圆礼瞪大了眼道。 徐偈没再吭声。 “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客栈?” “你手腕上的手串,断了。你醉倒在路上,我要不管你,你知道你的后果吗?” 说罢,用下巴点了点章圆礼身前的食盒,“既已吃了药,我也没什么可帮你的了,你吃完了自便吧,我明日把药送来。” 见那人不吭声,徐偈扫了一眼手中的烛台,转身将它重新放回桌上,推门出去了。 烛火离开了床畔,周围晦暗了下来。 章圆礼看着眼前的食盒,心底涌起一股酸胀。 第二日一早,徐偈前往后厨取药,一进屋,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皱起了眉。 “怎么味这么冲?” 船娘从药炉上抬起了头。 “良药苦口,船上不比陆上,有大夫可寻,须得重药、苦药,病才能好。我今晨去看了看那后生,已然退烧了,多亏了公子昨日相帮。” “还有多久?” “别急别急。这就好了。” 说罢将浓郁的药汁倒进碗里。 徐偈端起碗就要离开。 “公子等一下。” 船娘将一个小油纸包塞进了徐偈手里。 “这是什么?” “渍梅,那后生瞧着怪娇气的,你给他压一压。” 徐偈实在不想接,但船娘的目光过于殷切,他只好收进怀中,端着药向章圆礼的房间走去。 进了屋,章圆礼还在睡着。徐偈想他已然退烧,便不准备与他交涉,直接将药搁在桌上。 浓黑的药汁蒸腾着热气盈到徐偈的脸上,他垂眸静默了片刻,将手伸进衣襟,将那包渍梅放到了桌上。 章圆礼醒时,晨曦的光已透过窗棂射进了屋内。 章圆礼坐了起来。 晨光中,桌上药碗的冷瓷泛着莹莹的光,几缕热气和着光尘氤氲成一团。 章圆礼撑着身子来到桌前,皱着脸将尚有余温的药倒进了嘴里。 刚放下碗,旁边的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映入眼帘。 章圆礼将纸剥开,里面赫然滚着几个黄澄澄的梅子。 章圆礼盯着那几颗晶莹的梅子,眼圈渐渐红了。 徐偈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 徐偈将门打开后,见那小乞丐站在外面。 不等徐偈皱眉,那乞丐圆圆的眼望了过来。 那乞丐面黄肌瘦,偏那一双眼,又清澈,又真诚,徐偈看到那双眼,一时有些失笑。 “你要干嘛?” “休战?”那乞丐小声道。 徐偈嗤笑一声,“你别惹我,我自不会和你计较。” 章圆礼那一声对不起在嘴里滚了一圈,在徐偈不算和善的目光下,到底没有吐出来。
第6章 章圆礼烧退的第二日,疾风终于歇了。 先前因是逆风,客船只得收帆,纵是已经开船三日,却仍在边陲没行多远。此刻风不仅小了,还悄然转了向,客船连忙鼓了帆,在河面上行了起来。 章圆礼到底是十六七的少年,过了晌午,叫太阳暖烘烘一晒,便自觉什么毛病也没有了。大风刚歇,天无纤尘,河面上碧空万里,凌波浩荡,环堤翠柳逶迤而过,村舍人声渐行渐远,河面愈行愈阔,当真水天一色。 章圆礼的心情随着开阔的景致一并长了翅膀飞了起来。他花了半刻中的时间唾弃了自己病中的脆弱,而后心满意足地溜到了后厨,缠着船娘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炒瓜子,并一碟小鱼干,高高兴兴装了盒。 他拎着食盒回到房间,将窗轩一一打开,仍觉不足,又提着食盒上了屋顶,见景致再无遮拦,方觉畅快。他把食盒里的小食一一摆开,琢磨了琢磨,还是觉欠了什么,便重新翻身下檐,溜回屋里,将床底下的酒坛子掏了出来。 他拍了拍酒坛子,顿时心满意足起来。出门时,正好瞥见桌上那一包梅子,忽觉口齿生津。他心道:徐偈那臭东西也有不讨人厌的时候。于是高高兴兴抓过纸包,出了门。 一出门,就和一人撞了满怀。 章圆礼怀里抱着酒坛子,这一撞,两个人都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你没事吧?”章圆礼自知理亏,率先开口道。 那人冷哼一声,抬手捂着被章圆礼的酒坛子撞到的肋骨,将他肩膀一撞,走了。 章圆礼看着他露出的那一截手腕,一愣。 那腕上有纹身。 因晋国与大梁世代交恶,故章圆礼知道,只有大梁人,才有纹身之习。此地乃晋国与大梁交界的边境,有一两个大梁人或许不足为奇,但上船前往内陆便罕见了。 章圆礼回头望去,那大梁人已没了身影。 章圆礼摸着被撞的肩膀,心道:怎么就和梁人同船了呢,真是晦气。 而后便撂到脑后,爬上了房。 在房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章圆礼往嘴里丢了颗梅子。 渍梅先甜后酸,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一入口,章圆礼登时满足地眯起眼睛,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可刚端到面前,酒味往鼻里一钻,章圆礼的胃下意识痉挛了一下。 他此病到底因酒而致,伤疤未好,痛自然也还没忘干净。 正犹豫喝还是不喝,就见徐偈从身下走过。 方才大梁人的身影在他心里一闪而逝,他电光火石般生了一个念头。 还不等细想,就已出声叫住了他。 徐偈闻声抬头,见是章圆礼,嘴角登时一扯,“这是病好了?” 屋顶上的章圆礼连忙双手往前一撑,“你过来,有一事需和你说。” 徐偈抱着臂来到檐下,“在这里说就行。” 章圆礼翻了个白眼,往前凑了凑,“船上有梁人。” “哦?” “我们两国都与大梁交恶,你身份特殊,小心些总没错。你要在我们晋国出了事,得益的岂不是大梁?” 徐偈见他趴着,一双眼圆溜溜地睁着,煞有介事的,有些可笑。干脆靠近了一撑,翻身上了屋檐。 那乞丐果真一副你上来干嘛的戒备模样。 徐偈见那乞丐身前杯盘俱全,忍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大喇喇一坐,用下巴点了点酒坛子,“嫌自己病好的太快?” 章圆礼原本就纠结喝还是不喝,见徐偈有此一言,干脆把酒坛子往徐偈怀里一推,断了自己的念想。 “给你的。” “哦?” 章圆礼拧了拧身子,别别扭扭道:“你……照顾我,这个当谢礼,我们就两清了。” 却见徐偈似笑非笑,有嘲弄之意,那星点别扭登时抛到云霄云外,他啧了一声,“我吊你一次,你踹我一脚,你打我下水,害我生病,又给我喂药,现在我又还了一坛子酒,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徐偈冷笑道:“奇了怪了,那把我绑床上的人又是谁?” 章圆礼一愣。 徐偈继续道:“你不如这样算,我救你三次,你害我两次,怎么两清?” 章圆礼瞄了徐偈一眼。 “真的是你把我送回客栈的?” “不然你自己爬过去的?” 章圆礼下意识转了转自己腕间的手串。其实昨日听闻是徐偈将自己送回客栈的,他就看过自己的手串。手串确实有一个新系的小扣,叫一颗木珠藏了个严实,需要拉扯才能看到。那手串此刻就贴着自己的手腕,稍一捻动就能摸到那个小结,说不触动是假的。只是他死鸭子嘴硬,对着徐偈这明码标价清算的架势,肚子里的话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罢了。 徐偈见他扁着嘴,眼珠子往自己这里一瞄就垂了下去,一时有些失笑。自昨日这人主动求和,他就没了再和他计较的打算。不过因他蛮不讲理而顺口反击两句,见他这般局促,便缓了声道:“我得罪你也好,你算计我也罢,既已休战,便已成过去。我不欲再与你争执,不知你意下如何?” 河面忽而起了风。 吹皱了粼粼的河面,吹斜了两岸的垂柳,吹扬了二人的头发。 章圆礼的心,好似一并叫这风吹起了涟漪。一股不肯叫人探明的歉疚,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漫上了心头。他没再看徐偈,反而低下头,嘴里小声泄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顺着暖风钻入了徐偈的耳中,徐偈的嘴角,罕见的,带了点和煦的味道,他也学着章圆礼斜靠在船顶的房檐上,感受着江上的微风拂面,给自己到了一碗酒,就着怡人的景致,饮了一口。 “确实好酒。” 见章圆礼不说话,他把渍梅往章圆礼那边一推,“不必耿耿于怀,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权当有缘吧。” 谁知章圆礼直起身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有缘。” 徐偈挑挑眉,理都不理,听着船下摇撸,慢慢饮尽了碗中酒。 十六七少年的情谊确实有些奇妙,这两人前日还喊打喊杀,一副冤家模样,今个并排坐在一处,倒好似也能安然相处片刻。 夕阳悄然西斜,浑圆的红日在长河尽头藏了半个头,徐偈突然起了身。 章圆礼正不知该说点什么,就见徐偈回过了头,扬了扬酒坛,“多谢你的酒。” 而后跳下房檐。 章圆礼见他走了,重新躺回了屋檐。风有些凉了,他盯着半红半紫的天空,将一条小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半天。 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这鱼干还有点甜。 他看着水天相接处渐渐沉没的夕阳,望着失了粼光的瑟瑟河面,感受着最后一道余晖逝尽,晦暗逐渐笼罩,莫名的,感受到一丝怅惘。 好似叹息落日,好似惋惜逝水。 当夜,客船驶入荒无人烟的河段,四周黑幢幢的,客船仿若在浓墨间穿行,舱内的灯火渐渐熄了,千里之内再无光亮。 恰逢初一,月黑无光,唯余满天星斗,愈发衬得四周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分明。 章圆礼将满盘的瓜子花生米小鱼干都打扫进肚,往嘴里丢了颗梅子,摸了摸肚子,准备回屋睡觉。 还不等动作,忽见一个银钩钩上了船舷。 借着船头晃动的灯笼,泛着幽幽的冷光。 章圆礼一愣。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银钩,纷纷挂上船舷,在起伏的水声掩映下,发出微弱的声响。 徐偈豁然从榻上坐起。 他一直没睡。 自半日前那乞丐告诉自己船上有大梁人,他就一直在等。 等梁人偷袭的那一刻。 他自虞国千里迢迢而来,穿行整个大梁,居然安然无事,他便在等这一刻。 虞国和晋国之所以交好,全因两国中间夹了大梁这个强国,两国谁也不能和他抗衡,只得结成死盟,叫大梁腹背受敌,两厢顾及,不敢贸然发兵一家,从而断了他逐一吞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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