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非的话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见忘禅没说什么,也就不敢再多说,灰溜溜的坐了下去。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不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景伏城坐在忘禅的前面,身形几乎将他完全遮住。 所以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忘禅。一刻也未曾挪开。 被这般的眼神看久了,纵然忘禅有再大的悟性,也难免想要避开,于是加快了自己吃饭的速度,直至喝下最后一口粥,搁了筷子,心里头才松了口气:“施主慢用。” 景伏城低笑一声,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眼神讳忌莫深。 他们并没有隔太久见面。不过短短的半个时辰后,忘禅又一次看见了景伏城。 他打坐求安宁,那人便在门口不停地敲门,好像不把门敲开誓不罢休。 忘禅仰头望那尊佛像,双手合十,重重的在地上叩首,檀香幽幽钻进鼻翼,伴随着一重一轻有节奏感的敲击声,心反倒是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捏着佛珠起身,将门打开,眼神无波的看向来人:“施主有事相求?” “确实有事。”景伏城靠着门,双手抱胸,双目动也不动的盯着他,只盯着他,说,“你可知京城南郊百米处要修缮寺庙,起一处皇家供奉之地?” “不知。”忘禅答道。 “现在总是知道了。”景伏城继续道,“寺庙需要寻一位大师坐阵,所以我才来这一趟。” 忘禅:“圆宗大师未曾出关。” “我自然知道。”景伏城笑道,“我找的是你,不是他。” 忘禅拒绝:“我不过是暂代主持一职,算不得什么大师。” 景伏城轻嗤一声:“大师不大师的,于我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只看人。” 忘禅的眉心轻轻皱起来:“施主请回吧,鸿鹄寺中大小事务皆需贫僧处理,贫僧实在是腾不出空闲时间去管凡尘俗事。” 忘禅说着就要关门。 景伏城哪管他关不关门,径直伸出一只手,挡在了门缝之中。 忘禅这门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他盯着景伏城那只手,最终只得道:“施主请自重。”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景伏城道,“这三日,我会住在寺中。你若考虑不好,我便一直住,直到你考虑好。” 这哪里是给他三日时间考虑,分明是在威胁他,若他不同意,他就一直待着不走了,实属无赖至极。 和小时候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但可惜忘禅已不是从前那个受他威胁的秦持玉,听罢这话也并未过于焦虑,只捏了佛珠微微颔首:“施主请自便。” 这回他将门给紧紧地合上了,没再管景伏城的手是否放在那里。 事实上,在门合上的最后一秒,他将手拿开了。景伏城果然还是与从前一样,每每都拿自己来威胁别人,可伤的从来是别人,而非自己。 秦持玉就总是上这样的当。
第3章 怨我 忘禅平日里其实不怎么出门。 除了吃饭,其余时间基本都是在打坐念经,若是天气好了,便将院子里的花都挪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晒一晒,晒够一定的时间,又一盘一盘的挪回原位。 前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雨,忘禅没日没夜的打了几天的座,终于等到这天出了太阳。勤亦急匆匆的跑进来喊他:“师父,今儿天气可好了,您不把您那些花花草草拿出去晒一晒啊?” 忘禅往外头看了眼,阳光从门缝里泄进来,空气中有粉尘隐约浮动,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起身时腿有些麻了,他扶着墙缓了片刻,才道:“你今日的任务完成了吗?咋咋呼呼的,成什么样子。” 勤亦吐了吐舌头,立刻转移了话题:“我这就先过去帮您挪点。” 有好几盆花草摆放在背阴的地方,晒不到太阳,看上去蔫蔫的,不如其他几盆长得好。但太阳能晒到的地方有限,只能换着来,忘禅搬了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缓劲儿。 勤亦抹去鼻尖的细汗,说:“怪道师父院子里的花草长得是最好的,成天这般伺候着,不长好些才是不识趣呢。” “万物皆有灵,莫要这般说。”忘禅看着剩下的十余盆,没再继续歇着。 剩下来的这些花草都重得很,一盆便要耗费许多力气,忘禅抬起一盆,吃力的往另一头挪,刚走了没两步,便觉腰间一闪,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随那花盆一起往前栽去,他摔了倒没什么要紧,就怕这花盆碎了,可惜了花。刹那间心里头都吊了起来。 手上所承受的那极重的力道突然没了,忘禅只看到眼前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花盆便轻松地到了另一人的手上。 他拎着就好像提了个无足轻重的小袋子似的,一只手都能将那花盆给搂起来。 另一只手,用来扶着忘禅。 “你怎么还在?” “我若不在,你今日怕要摔个狠的。”景伏城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将那盆花放到了阳光下,还顺带着拍了拍手,道,“你还是喜欢没事儿就把这些花搬来搬去的啊?” 以前在宫中时,秦持玉也总是干这些在别人看来没意义的事儿。 忘禅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站直,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多谢施主。” 景伏城轻笑一声,似乎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而是继续去搬其他几盆。 他的效率可要比忘禅高得多,没多时就让这几盆花草都沐浴在了阳光下。 “我说了,你若不应,我便一直在这儿住着。”景伏城道,“香火钱我是交够数了的,堂堂鸿鹄寺的主持,总不能赶人。” 忘禅拿他没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心。 他没回应,坐在院子里就开始打坐,景伏城便在离他两三米远的位置静静陪着,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勤亦闯进来打破这安静:“师父,前阵子说裂了梁的那个侧房方才突然垮了……” 忘禅转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垮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垮?” 勤亦有些不自在的挪开视线:“几个师弟在那儿打闹,不小心……” 忘禅叹了口气,起身往那边走。景伏城自顾自也跟上了。 到了现场,才看到这群小兔崽子们到底都在干些什么。他几日不出关,大家竟然都练起了拳脚功夫,纷纷赤裸着上身,练得满头大汗,再一看那垮了一半的房子,还有什么不懂的,多半是没寻着东西当沙包,便拿这断梁在练,弄得本就脆弱不堪的侧房坍塌。 勤亦小心翼翼:“几个师弟也是想长点本事,本来寺外猛禽就多,这样来了也好护着大家一些。” 忘禅瞄了一眼景伏城,对上对方那笑盈盈的视线。他知道这些事儿大半都是因为景伏城在闹的。 不然这几个怎么会想着练功夫呢。 “先把里面的东西理一下,近日不要有人再进去了。”忘禅绕着看了眼,道,“勤非,你跑个腿,去城中请个修缮师父。” “请什么修缮师父呢。”景伏城靠着断墙,仍是笑盈盈的,脸皮极厚的说道,“你应了我,我修得比那修缮师父还快还好。” “阿弥陀佛。”忘禅平平拒绝,“不劳烦施主了。施主身份尊贵,实在不合适在此地久留,还是早日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去吧。” 景伏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还在怨我。” “施主请早些离开。”忘禅答完便转身走了。 怨这种情绪,实不该出现在一个出家人的身上。当年因愤恨和埋怨,秦持玉才选择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削发为僧,说起来,这几年的打坐静修,实际上也磨平了很多的怨念和愤恨,看到景伏城时,大部分时间,忘禅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的。 说上恨,说不上怨,当然也说不上喜欢了。 只是一个前尘罢了。 忘禅晚膳时看到勤非没走,心里便明了七八分。路过偏房时果然看到景伏城在那儿干活,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会笼络人心,身边竟然跟了好几个小和尚配合他,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泥的,殷勤得不得了。 忘禅只是路过,瞄了眼便走了。 约莫寅时,寺中仍然乒乒乓乓的响着,吵得忘禅觉也睡不好。那群小和尚仿若一点瞌睡都没有,热热闹闹的,精神十足。 推开窗一看,远处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难得将这僻静的深夜点亮了,不自觉的,忘禅突然想起了也是在很多年前这样的一个深夜,景伏城同忘禅下了一局棋,那是景伏城第一次赢过他,尾巴险些翘到天上去。 ……又是些前尘往事罢了。 忘禅打了个哈欠,将门窗阖上,用尽全力去忽视那若隐若现的吵闹声。这晚他做了个梦,景伏城离开京城那年是隆冬,他穿着银甲,战马之上,高举长枪,视死如归。 那时候谁也没想过他能活着回来。 出了城门后,景伏城领着可怜的两三千骑兵绕路从鸿鹄寺前经过,鸿鹄寺一天一夜始终大门紧闭,若不是偶有念诵声从门缝里透出来,恐怕会让人觉得这是个荒废了的寺庙。 秦持玉早已死在那个隆冬,忘禅自不会出门与他这个陌生人告别。
第4章 寻药 偏房的修缮最后还是差了点瓦片,忘禅本想喊勤非去跑跑腿,正巧碰上景伏城说自己有事需入城一趟,那些小和尚便毫不客气的把这差事交到了他的头上。忘禅不知道景伏城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好使唤了,要知道从前他是万万不会帮人跑腿的,更何况还是一群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小和尚。 按照脚程来说,景伏城最晚亥时也该到了,可眼瞅着夜色越来越深,大门那边仍没有动静。 忘禅的听力好,听到外头勤非和勤亦已经商量着要不要出去看看,怕景伏城是遇着了猛禽。 亥时一过,勤亦便来敲忘禅的门:“师父,我们几人打算出去看看。” 忘禅一边打坐一边回他:“嗯,带上火把。” 有了火把,若遇到狼群,好歹能有个威胁他们的东西。 一群小和尚拎着红彤彤的火把浩浩荡荡的出了门,寺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忘禅敲木鱼时“咚咚咚”的脆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丑时了,寺门突然被人猛力撞开,勤亦有些激动的声音响起来:“师父!快来看看,景将军受伤了!” 忘禅敲木鱼的动作一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景伏城看上去颇为狼狈,脸上身上到处都沾了泥儿,衣服被撕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胳膊上、腰腹部有鲜血正在不断地往外浸,将他那身黑衣的颜色染得更深了几分。他低头喘着粗气,估摸着是听到了脚步声,抬头有些恍惚的看了忘禅一眼,然后笑了笑,又说:“你来了。” 忘禅会点医术,寺里的小和尚有点什么伤寒都是他在治。所以勤非进门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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