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其实萧明潇觉得这个空灵泉做个墓地也还算不错。 若是莫成意真的打定主意和他在这儿等一辈子,也算殊途同归。 萧明潇苦中作乐地想,说不定等着等着,哪天他就和莫成意死在这个地方了。 那一天最好快点来。 什么最好快点来?! 这赤脚大仙美滋滋地敞着怀与土地公在地洞下傻吃傻喝,顺便窥伺着春神转世的一举一动,包括心声。他还把控着空灵泉内外局势,将朝廷官兵耍得团团转,别提有多得意。 乍一听见萧明潇寻死的念头如此强烈,吓得大仙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腰:“坏了坏了。” 土地公诧异道:“发生什么事?” 赤脚大仙一一道来,摊手无奈道:“我得捯饬捯饬去给春神疗伤了,他都想死了,再不去要迟,老兄,下次再聚。” 土地公连说三个好,杵拐将赤脚大仙送走,挥手作别:“记得装神弄鬼啊!” 赤脚大仙啧了一声,云游多年,他在凡间一般都是装作樵夫,头回要装作神仙,他自己都失笑:“一定一定。” 这晚,萧明潇背对莫成意睡在贵妃榻外面。 虫鸣星垂,他自然是睡不着的,他不睡,莫成意便会醒着。 莫成意坐在他身侧,正用象牙梳子一点一点帮他梳头发:“师父的头发好漂亮。” 萧明潇不解风情,眼皮抬了抬道:“你自己也有,梳你自己的。” “再有几日该到除夕了,要吃饺子。” 莫成意好似没听见,指间慢条斯理地穿过如瀑柔丝,“想吃什么馅的?还是玉米馅的吗?猪肉少些。” 萧明潇在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童年,娘亲将他抱在怀中,他因为蛀牙吃不了饴糖,与娘亲生气。 他娘素来不会哄人,但她温柔,将他抱在怀中,浅笑着说:“娘错了,潇潇别和我生气呀,我们吃饺子好不好?潇潇想吃什么馅的饺子,娘亲手给你包。” 他娘亲是书香世家的嫡女,抚琴弄香,哪里会包饺子?她包的饺子沸水一滚全露馅了,于是露怯,感觉叫人看了笑话,再不包了。 萧明潇到他娘死都没有吃上他娘亲手包的饺子,莫成意包的饺子倒是年年都吃。 莫成意包饺子包的很好,皮薄馅多,水怎么滚都不会烂,而且他是才来峨眉派的那年便学会了包饺子。他天赋卓绝,且一通百通,只要他的目光多在哪停留一会儿,基本上没有什么不能参透的东西。 那年莫成意仅仅是在包饺子的下人旁边多待了一会儿便上手了,原因只是萧明潇在那张擀面的桌边多站了一会儿,随便问了他一句:“弟弟,你会包饺子吗?我娘不会,我觉得会包饺子的人都很厉害。” 莫成意包出了第一个漂亮饺子便望向萧明潇,萧明潇水光潋滟的眸子才弯起,身后萧策冷如冰霜的面孔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萧明潇,你看莫成意包饺子就行了,你不能包。” 萧明潇没有反抗父亲所言,反而是莫成意直言不讳地发问:“为什么他不能?” “君子远庖厨。”萧策笑道,“他生在萧家就注定不用做这些事。” “那弟弟呢?”萧明潇记得自己当时急得要死,拽下莫成意手中的面皮丢到地上去踩,牵过莫成意的手,慌里慌张地替莫成意拍掉手心那些白生生的面粉,“弟弟也要当君子的。” 萧明潇拼命回想当时莫成意的反应—— 莫成意应当是努力想挤出一个笑,但是失败了。 他那时还小,却对于君子和自己联系起来感到不可思议,故而求助地望向似乎有话语权决定谁是君子的萧策。 萧策淡淡道:“莫成意的饺子包得很好,潇潇,你与他在一起,有些事你做得好,有些事他做得好,这样不好吗?” 萧策回避了莫成意的视线,这句话在当时的萧明潇耳中颇有几分道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儿不对? 如今听来很不对劲,尤其放在那个语境下,这话的意思仿佛是萧明潇本该做如风君子,莫成意呢,你既然陪伴在萧明潇身边,合该干萧明潇不敢干的脏活。 因为莫成意是从山下肮脏的破庙里捡回来的,莫成意本来就不干净,父亲是这样想的吧。 萧明潇艰涩地回想,发现类似的暗示性语句父亲说的还真不少,要么敲打莫成意寄人篱下要学会帮人分忧,要么对莫成意说他过分良善,没人护着,将来恐怕遭人暗算。 他不以为意,甚至对萧策大发雷霆,认为萧策变了,不宠他了,竟然还敢在自己的徒弟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如今看来,萧策从一开始就在培养莫成意做坏人。 莫成意先前说父亲与地牢有关,他还不信,这么一想,莫成意没骗他。 萧明潇感觉喘不上气,揭开腐烂的伤口外表那层完好的皮需要莫大的勇气,谁都不知道皮的下面究竟有没有腐烂的伤口,可你有预感。 你怀疑的时候,伤口早就烂透了,烂得散发臭味,才会叫你发现。 萧明潇转过腰身,惊慌如被弹弓惊起的鸟儿,犹疑问道:“莫成意,春恨五切斩是不是我父亲传授与你的?” 萧明潇不想承认,但恐怕他找到莫成意的第二位师父了。 这种感觉简直是双重的背叛。他生命中最信任的两个男人,竟然没有一个是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潇的手脚就好了^^ 挺快的 毕竟有将来的同事帮忙
第36章 寄人篱下者擅长察言观色是天经地义的事。 越敏感的人越能读懂别人的眼色,有些人的敏感浑然天成,莫成意的敏感是被胡仙庄的小孩揍出来的。他不仅能听懂寻常小男孩听不懂的话中话,还练就了一种很奇异的本领——他能通过人眉目的位势判别这人是否想要打他。 旁人给他的暗示他尚可以装作不懂,可萧策这人很不喜欢自己,且不好惹。 打不过便打不过了,关键是萧策不是寻常人,他身怀绝世武功,若是不听萧策的话可不是打伤打残那么简单,他会被打死。 莫成意的选择也很明朗,他活到了萧策活不到的今天,自然是萧策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可他从不把萧策当作师父。 萧策教他的都是萧明潇所抵触的,杀人放火都小,莫成意学的是如何拿捏人的命门,折磨人的良知,再伪装成冰壶玉尺的大雅君子。 萧策对他说:“你当然可以做君子,谁能将君子的皮粘在小人的筋肉上,叫旁人半分半毫都瞧不出来,谁就是当之无愧的真君子。” 萧策养出了两个君子,一个真君子,一个伪君子。 伪君子莫成意是萧策的得力助手。 峨眉山的地牢有九十九条刑鞭,一百零六架站笼,炮烙下的炭火永不熄灭。 萧明潇说的地狱,莫成意十三岁便亲眼见到了。 萧策在地底下明火执仗,他要做的就是替萧策在明面上粉饰太平,维护他在妻儿老小面前正大光明的伟岸形象。 萧策教他作恶,然而杀人并非萧策教唆他的,事实不会有任何改变。 “萧策只给了我那本书,是我自己学的。”莫成意没有推拒,姿态极坦然,“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行善比行恶难太多,变坏太容易,学好很难。 都是他自己选的。 萧明潇伤心到无以复加,以前的事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他总不能去掘父亲的坟墓,勒着冷冰冰的尸首,哭着质问他爹当初究竟为什么干那些坏事吧? 他只能接受,只能认命。 木讷地红了眼眶,萧明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泪濡湿他的睫毛。 千言万语在嘴边都化成一句轻飘飘地:“随便吧。” 聊到这里,两人默契地不再交谈。 萧明潇吸了吸鼻子,仰着脸漫无目的地赏月,渐渐地伴着虫鸣睡着了。莫成意等他睡着了才起身替萧明潇把脸擦了,垂眸凝视萧明潇浓重夜色之中也极美的脸。 他也难过,不明白自己怎么干什么都能惹得萧明潇哭。 萧明潇做了个美梦。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美梦了。 梦中他与莫成意未生嫌隙,回到他初次中蛊的时候。 他往前依赖地拥着莫成意的腰身,故意将浑身的重量都往莫成意身上压,眉目荡漾春情,偏要和莫成意墨眸对视,妄图与喜欢的人色授魂与,情投意合。 “我们这算什么啊?夫妻吗?” 莫成意对他的胡闹照单全收,回身拦腰抱住他,没有无声的拒绝,反倒打趣他:“从前都是我跪师父,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得师父与我对拜,成意不胜惶恐。” “诶你!”萧明潇又要当河豚,随便被气炸,一把推开他,装腔作势起来:“老实点,能不能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莫成意这才放过他,淡淡笑道:“是,我们是夫妻,还要我说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于是他在梦里与莫成意拜高堂。 拜过高堂以后,他们的关系为世人所诟病,但萧明潇对那些诋毁恍若未闻,他与莫成意和和美美,也没有人逼他去参加讨厌的武林大会。 几十年后,他们共埋春柳,了却一生。 做了个美梦,萧明潇以为自己醒了,抬眸发现自己仍在梦境中,还坐在他与莫成意埋葬的柳树旁。 身前是石桌,对面有一个斟酒喝茶的秃脑盖白发老人。 还光着脚。 “你是谁?”萧明潇以为自己还在黄粱美梦中没有脱身,毕竟这地方与空灵泉没有任何干系,且正值盛日高悬的丽春,有燕筑巢。 他悚然发现,附近的生物好似都由墨着笔,全为黑白,然却极其灵动。 “我是来救你的人,不出名的神仙。”赤脚大仙性情随和,分他一杯酒,“你和你徒弟在空灵泉,等的不就是我么?” 萧明潇难信有什么仙人垂怜,只觉得自己被莫成意带偏,梦里都在做梦,讪讪道:“喔,那我知道了,你不用讲了,陪我喝酒吧。” “也罢,等你醒来我与你徒弟说。”赤脚大仙兀自笑笑,与他对饮,随后萧明潇真的醒了。 光天白日。 梦中出现的仙人凌空乘祥云而落。 萧明潇以为这是一梦套一梦,谁知身旁的莫成意突然惊醒,倏忽拥紧他,喜不自胜道:“师父,我求来了。” 仙人的垂怜他求来了。 萧明潇恍惚,却见莫成意下榻起身迎向那十尺高的赤脚大仙,竟然撩袍要给人跪下! 他额角上的青筋恨不得抽出来,当即大叫:“莫成意你敢跪他腿就别要了,自己废了自己吧!” 赤脚大仙本着装神弄鬼要到家的态度,先送两人入梦。 没想到好像装过头了,这十殿下竟然见面就要送他一份大礼,春神这一吼更是将他吓得微微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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