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盛扶泽住在柯鸿雪的仙客居后,柯太傅便请了工匠绘制图纸,历时一年,为三殿下凭空建了这间晨曦院。 按理来说,家中既有小少爷住在旁边,土木动工最好另寻一处远点的地方,以防工人进进出出、搬砖添瓦地吵到柯鸿雪。 但或许是这地方风水好,也或许另有别的什么原因,院子到底还是置在了这处。 落成之后,阿雪提过几次于礼不合,建议他搬去隔壁院子。 可一旦盛扶泽带着从外面不知道哪间酒肆花楼沾回来的浅薄醉意,懒洋洋地卧倒在美人榻上,挑着眼睛轻浮笑着问还在烛光后念书的雪人:“阿雪嫌弃我吗?” 柯鸿雪立刻就没了声响。 小时候的柯鸿雪别提多好玩,闷闷的,几句轻佻的话说下去,纵有满腔才学,也辩不出一声反驳的句子来,连耳垂都会羞得通红。 哪像现在这般…… 沐景序记忆回笼,轻摇了摇头,踩着已近黄昏的夕阳走进屋内。 搬进柯府的第三天,柯文瑞来了沐景序的院子。 太傅年事已高,经几朝国事,眉间沟壑深深,却在望见沐景序的一瞬间,脸上表情震惊沉痛,近乎踉跄着要跪下。 沐景序赶紧上前拦住了他。 “殿下——” “太傅不必这样唤我。”沐景序止住他的称呼。 柯文瑞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桌前,问:“这几年过得可好?” 沐景序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低声道:“我若再不好,还有谁能好呢?” 父母、兄长、弟妹…… 若连他都不好,那些早已埋在九泉之下的人又该算什么? 冬日气候短,屋内炭火暖融,旧人见面不识,谈论这些年变化似乎变得苍白又无力。 沐景序冲他笑了笑,抬手示意他坐下。 柯太傅望着那张完全陌生脸上,看不见昔日一点影子的笑容,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作一声埋在心底的长叹。 柯文瑞问:“掌院说你是特意去的竹段乙班,为什么?” “我若说凑巧,太傅肯定不信。”沐景序说:“我去找人的。” 柯文瑞问:“谁?” 沐景序轻声念:“陈明义,吏部尚书陈敬山的嫡孙;夏宏远,兵马大元帅夏经义的侄孙;周武……” 他顿了一下,敛眸抿了口温茶,道:“江南巡抚吕俊贤的外甥。” 这些名字出来一个柯文瑞眉头深一分,待沐景序说完最后一个,柯太傅瞳孔都放大了些许。 陈敬山也好、夏经义也好,都是当年盛绪炎谋反时的主要助力,如今也都官居高位,位极人臣。 而这个吕俊贤—— 柯文瑞沉思片刻,试探道:“我曾经听过几句空穴来风的传言。” 沐景序:“太傅但说无妨。” 柯文瑞:“听说如今的江南巡抚,与曾经宫里的德妃娘娘有些关系?” 先德妃,或称吕妃,正是三殿下盛扶泽生母。 吕俊贤当年随三皇子南下平叛,最后却成了盛绪炎身前一位忠心耿耿的大将。 更有传言,三殿下那颗头颅,是他献给盛绪炎的。 是以就算是柯文瑞,提到这些事的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 可沐景序听完却只是垂眸望了望茶盏中漂浮的叶片,点头:“算血缘亲情的话,我该称他一声舅舅。” “他动手前,父皇留下的死士替了我,这才让我苟延残喘地保住了一条命。” 生死存亡的大事,他说的这般轻易,就好像换了个名字,那便真的都是旁人的故事了。柯文瑞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 亲舅舅要杀他表功,亲叔叔为了皇权也要杀他。 盛扶泽领兵南下那短短几个月里,天知道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记忆中那个总是张扬着、放肆着,满腹经纶才华、眸光灿如晨星的三殿下像是一夕间褪了色,如今出现在人前的不过是一具名为沐景序的空壳,在这世间如行尸走肉般踽踽独行着。 柯文瑞沉默良久,又一次唤了那个称呼:“臣斗胆问,殿下想要什么?” 院外是朗朗乾坤,柯鸿雪在隔壁院子里做灯笼,沐景序出神片刻,轻声道:“我若说我想要国泰民安、盛世繁荣,太傅想来不会全信。” “那便当我只是为了复仇好了。” 沐景序抬眸望向柯文瑞,微微地笑了一下。一如那些年住在柯府,跟柯鸿雪一般撒娇唤他爷爷的盛扶泽。 他说:“太傅会帮我的,对吗?” 他还是盛扶泽,那个擅长利用一切筹码做谈判博弈的三殿下。 柯文瑞与他对视,起身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臣在所不辞。” 沐景序也起身,扶他站定,退后半步行学生礼。敬他忠诚、感激他仁义。 …… 柯文瑞离开的时候,沐景序已坐了许久,身子有些惫懒,抬眼瞥见架子上那圈兔毛围领的瞬间,怔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问:“太傅有让阿雪送过谁玉簪吗?” 柯文瑞懵了懵,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有这么回事,前些日子他说有同窗行冠礼,问我能不能送玉簪。” 听见‘冠礼’,沐景序没忍住勾了勾唇,问:“您怎么回答?” 柯文瑞皱了下眉头,莫名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却还是梗着脖子说:“我说可以,但太亲密了,并不是上乘之选。” 他说到这里,刚想起来,问沐景序:“你也在吗,这小子真的送的玉簪?” “没有。”沐景序微笑着否认,却还没等柯文瑞松下那口气,又道:“不过他送了人家十来方砚台、二十匹布料、三十副字画,并几箱子胭脂水粉。” 几乎他说一个,柯文瑞震惊一下,最后胭脂水粉四个字出来的时候,老太傅连震惊都忘了,一脸的愤怒,恨铁不成钢地道:“这败家子!” 说着就要告退,要去柯鸿雪的院子。 沐景序在他身后轻笑了笑:“您注意点身子。” 动手打人的时候轻点儿。 …… 当天夜里,柯大少爷想带着新做的灯笼领沐景序去街上玩的计划被搁置。 晚饭过后,柯鸿雪抱着一堆书敲开了沐景序的房门,不由分说地往他桌前一站,隔着烛光就看向尚未来得及关门的沐景序。 “学兄,你怎么还学会了告状?”柯鸿雪问他,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 沐景序刚拆了冠,打算要上床睡觉,衣领都向下解了几颗扣子。 柯鸿雪视线在那停留了两秒,不着声色地移开,从那摞书里抽出一只盒子,再打开又是一支发簪。 只不过这次是木的。 他走到沐景序身后,半点没分寸地抓住人胳膊,先关上了门,又径直将他按在了桌前,不由分说地替他挽了个髻簪好发。然后弯下腰,根本说不上是轻浮轻佻还是认真请求地,双手递给他一根毛笔。 “既然是学兄告的状,没办法,只能让你跟我一起受罚了。”柯鸿雪说:“《政疏治要》,共抄十遍,你我各五遍。” “学兄,请。” 柯寒英抬手,行为举止看起来倒真像个君子。 ——忽略他脸上那让人恨得有些牙痒痒的笑的话。
第31章 十遍《政疏治要》,一晚上过去,抄了也不过才三遍。 柯寒英这人无赖得厉害,是他非要拉着别人跟他一起抄书,可沐景序真写了两三个字了,他又挑三拣四说他写的字跟自己一点也不一样,爷爷一眼就能看出来。 然后夫子瘾上来了,非要教沐景序学他的字。 沐景序觉得,大约是屋内炭火烧的太暖和,以至于脑袋有些昏沉,当真跟他学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因为柯鸿雪实在不像话,教字就算了,居然企图站他身后握着手一笔一划、像教稚儿习字那般教他,沐景序才皱了眉头,偏过头望向他,音色冷冽:“柯寒英。” 仅这三个字出口,柯大少爷立马就怂,乖乖地松了手,自己坐到桌对面:“不学就不学,怎地这么凶啊。” 他低下头,一边抄书一边故意抬眼瞥沐景序,做一副小可怜委委屈屈的样子,好似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似的。 沐景序简直不知拿他怎么才好,坐在原位沉默半晌,到底还是低下头替他抄起了书。 冬天天黑得早,实则时辰算不上迟,街上这时候仍有集市热闹可逛,只是在深宅大院里,显得有些许寂静而已。 柯鸿雪抄着书,收敛了玩心,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不一定非要带学兄出去逛街看花灯。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炭火融融。沐景序与他对坐一张书桌的两侧,各自安心抄着书,偶尔闲聊三两句家常。 实在是这世上最稀松平常,又最珍贵难寻的幸福。 须臾,柯鸿雪问:“学兄有年前去寺庙祈福的习惯吗?” 这习惯在一些商贾人家或者有信仰的人家很常见,过年前去庙里拜拜祛一下这一年的霉运晦气,年后也要再去上香,祈求一年平安顺遂。 在柯鸿雪的印象里,盛扶泽其实没这许多信仰,但每年皇家祭祀典仪,三殿下都要在场。久而久之,这也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问这一句,并非为了其他,而是想起来,京郊的陀兰寺似乎可以请往生牌。 柯鸿雪作为平民,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若要严格追究起来,或许还没有那样大的命格替皇家人士请牌供奉,但沐景序可以。 只是…… 他不知道学兄愿不愿意。 沐景序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听见他的问话稍稍一顿,然后问:“你有?” 柯鸿雪愣了一下,瞬间就笑了,抬眸望向沐景序,轻松地道:“学兄知道的,我家生意做的大,家里人多少有些忌讳和信仰。爹娘今年在南方,这大冷天也不好让爷爷去山上请香。我是想着若是你有这个习惯,能否陪我走一趟,没有的话也不要紧,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沐景序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又抄了两页,才道:“可以。” ——矜贵得好似后院那只时不时跳上院墙俯视人类的三花猫。 漂亮、又矜持,浑身骨头都是高傲的。 柯鸿雪却没任何被怠慢的感知,他甚至抿了下唇,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望了眼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扣子已重新系了上去,发虽挽起,但到底疏散,零落散了几缕在身前,勾着雪白的颈项。 “……” 他想起春天李文和呢喃着回答他的那句问话。 -“好看啊。” 剥离掉所有对这个人本身带有的认知,柯鸿雪也不得不承认,学兄真的好看极了。 十七八岁的盛扶泽是少年意气、潇洒风流;二十三岁的沐景序是人间清雪、天边月华。 仅仅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就足够让人盯入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沐景序抬手,洁白干净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唤他回神:“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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