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子弟或犯困打盹,或聚精会神,那先生已然见怪不怪,懒于理睬。 陈以容坐至太子旁侧,他如今已然十四,因常年习武而身躯凛凛,行若飒踏如流星,气宇轩昂玉树临风。 因着这副好皮相,成为京城中无数世家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可他待她们皆是冷淡。 先生之述索然无味,他偏头侧目,将视线转移旁侧,唇间忽弯起盈盈笑意。 萧嘉淮如今生得愈发俊美,此时着那华袍锦裳,配以金纹冠带,经太后多年教导,时至今日贵气浑然天成,与当年那冷宫里衣衫褴褛的小娃娃截然不同。 而那若桃双眸更是美极,常笑意满盈却深难见底。 宫人皆道这位五殿下怀珠韫玉,为人和顺谦恭,却又偏生待谁都有三分疏离,让人无法得以亲近。 可陈以容觉得宫人所言差矣,他的五殿下,在他身边时,分明平易近人又温润如玉,哪有他们说得那般陌生? 或许是因自己对他而言有所不同吧。 陈以容心中窃喜,看向人时的目光更加温柔,许是萧嘉淮注意到这抹炙热视线,偏头之时恰巧与他对视。 只这回眸一眼,陈以容心跳怦然,他不自觉地转移视线,躲避人投来的目光。 萧嘉淮见人转过头去,眼底酝起落寞与黯淡。 如今二人已逐渐长大,儿时情谊深厚,夜夜同床共枕,可近些时日,他的小恩人似乎总是躲避自己。 少年难知情滋味,彼时他们还看不清心之所向,不明这世间的爱恨嗔痴,从来无法轻易道明。 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太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低声轻笑同陈以容道:“怎么,前些年总深夜往人寝殿中跑,如今情窦初开,见你的淮哥哥,你的情郎,反而害羞了?” 陈以容听到调侃,面上微红,佯装怒意般横眉瞪目,“殿下可莫要毁人清誉,臣与五殿下只是挚友罢了,哪有旁的关系、和旁的事情!” 只说这话时他嗓音微高,又坐至前排,竟硬生传入先生耳中。 先生将书卷合拢,捻着胡须,稍有几分愠怒,“陈小公子,你这一连数日躲在练武场不来听课,今日好不容易来一回,还要搅扰我讲学吗?” 陈以容听得训斥,连忙噤声,在心中将太子记上一笔。 又察觉旁侧视线,只稍偏头,就与萧嘉淮对个正着,在触及到人那前所未有的清冷双眸,心底一阵寒凉。 糟了,方才那话连先生都听到了,想必五殿下也一字不落的听了个清楚。这下可如何解释得清? 苦恼烦闷之时,愈发觉得先生讲学索然无味,干脆趁先生与太子不备,潜逃而离坐,直奔练武场。 练武场处宫内僻静之地,雄雁振翅飞掠丛林,划破滚滚浓云。此处多沙路,似如漠野,莽风携沙劲覆金流。 豪杰勇士骁勇善战、气如山洪,一向为陈以容心中所敬。 只今日不巧,竟还偶遇一人,正是多年前踹过萧嘉淮一脚,被他铭记于心的大皇子。 大皇子已然早至于此处,正拉弓如满月,瞄靶松掌,一箭而穿靶心,傲然挺直腰脊,更添自豪。 忽视线挪移,见陈以容前来,顿时喜上眉梢。这大皇子一介武痴,一直想与人切磋,提升武艺,今日终有机缘。 他早知晓这位太子伴读是一代猛将之才,去年秋猎,文景帝大赞他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实乃未来枭雄。 大皇子当即掌握缰绳勒马,翻身而下,行至陈以容面前朗声一笑:“陈小公子可算来了,我已然等你许久。” 陈以容心生狐疑,他因忌讳当年之事,与人素来毫无瓜葛,唯恐自己想起当年之事怒从心生,再坏了宫中规矩,牵连纪国公府满门。 “大殿下此言何意?” 大皇子伸出手臂,搭至人肩头,将手中弓箭递到陈以容掌间,“早知晓陈小公子箭术高超,有心与你切磋,正巧今日你来了,不如与我比试一场如何?” 陈以容肩头微沉,眉心稍蹙,又转瞬舒展,他接过弓箭自谦道:“臣不过略通一二,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倒是大殿下方才见那一箭,弓如霹雳弦惊,可谓风驰电擎、行云流水,那才叫气吞山河。” 他不知这大殿下事什么章程,早年间彼此视而不见,如今似更换了一人般,当真让他摸不清头脑。 “那大哥可是找对人了。” 正在陈以容进退两难之时,忽传来熟悉声音,他欣喜般回首,看到萧嘉淮缓步而来,只目光触及到大皇子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时,眼中似有一瞬阴沉。 大皇子看到来者,笑得爽朗,松开搭在陈以容身上的手臂,向他抱拳,“五弟今日好兴致,竟然也逃掉先生的课,来这练武场了?” 萧嘉淮回他一礼,面上是疏离的恭敬,“先生所讲的繁文缛节,天下大道之言,嘉淮早已铭记于心。怎有这习武场有趣?这不是想跟大哥学着,也提升一下武学。” 陈以容听他胡诌之言,不由在心中发笑,分明是一路追随自己而来的,还说得这般虚假。谁知默不作声之时,竟又听得萧嘉淮‘大放厥词’。 “阿容箭术精湛,学得百步穿杨、弦无虚发,这京城中能与大哥不相上下者,恐怕唯有他一人了。” 陈以容神色惊愕,不可置信般向人看去,不由压力倍增。 他骑射之术确实精湛,诸多要领也捻熟于心,可是如今要与之比试的人是武痴大皇子,这可真是难为他。 “臣没有殿下说得这般好。”陈以容面上仍有谦恭之色,言语间有些咬牙切齿。 他的五殿下定是对方才之事耿耿于怀,才这般刁难他! 可弓箭在手,他再难推脱,此刻立于靶前数十米外,弓开圆满,阖单目,以右掌扣弦,指搭箭尾,虎口推弓。以眼为尺,忽松掌,此箭既出,似惊风呼啸过,箭至终,恰于中心。 只一箭便中靶心。 大皇子见状,忙迫不及待喊声:“好箭!” 他再看陈以容时,更多添几分欣赏之意,“箭风有惊云之势,足以见凌厉,假以时日,你必为一代枭雄!” “殿下谬赞了,不过是恰巧走运而已。”陈以容听他赞赏之言,并未露半点窃喜,仍恭敬有礼。 他此刻更是诧异,当年大皇子对萧嘉淮所作所为,堪称恶劣。怎如今不过九年,这二人便似全然忘记? 萧嘉淮远眺箭靶,心生莫名的骄傲。 他忽而回想起去年之事颇有感慨:“其实论箭术,太子殿下在去年秋猎,也是惊艳了众人。” 大皇子点头便是赞许,“的确,太子不愧是国之储君,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帝王之材。” “是啊,父皇常说,居庙堂之高,则需守社稷之深远,若只懂文墨,不精于武,恐他日遇兵临城下、四面楚歌,将无力回天。”萧嘉淮目光微动,语气逐渐放得柔缓,“臣弟犹记少时太子所言,他道夫子曰兵法,可纸上得来终觉浅,若非演武场实学,恐也难肩负重任。” 大皇子未出一言,只深望着面前这位五弟。 他儿时鲁莽而愚钝,曾受人挑唆,讥讽他为舞姬之子,更加以羞辱。只如今已逐渐长大,萧嘉淮此人因聪颖绝伦,如今为文景帝所赏识,更让他心有愧疚。 风拂草动,秋叶簌簌成乐,雁破云霄鸣,霎时只觉万籁俱静。 “所以大哥,这些年,你可否有过什么抉择?” 萧嘉淮见人许久缄默,那双黝黑的双眸此刻格外清冷,让人难以捉摸他的心情,难以辨别深浅。 大皇子恍惚间明白人今日前来之意。 这宫中与朝堂近些年来暗流翻涌,似有异心之人暗箱操作。 他们与太子同气连枝,理应相互扶持。若想要太平盛世,想要海晏河清,更需兄弟齐心。而萧嘉淮,就是太子的说客。 大皇子低声浅笑,神色蓦然变得清明,开口之时,嗓音带着疏懒:“我早年莽撞,以为自己在兄弟间居长,可以与太子相争。可我等兄弟今渐成人,我逐渐不喜朝堂纷争,只在武学上颇有研究。父皇亦曾言,我虽难为一国明君,却可为重臣良将,他日辅佐兄弟,也是心之所愿。” 他目光坚定,看着这位五弟,复又道:“所以为了大好前程,我早就别无二心,愿与太子为谋,助他一臂之力。” 萧嘉淮唇边扬起笑意,回望向人时,再无方才的深邃,“如此,嘉淮与大哥实乃同道中人,可喜可贺。” “只是当年之事……”大皇子心有迟疑。 萧嘉淮故作不解,疑惑而问道:“我与大哥多年来兄友弟恭,如今又都是太子至亲,当年有什么事?” 大皇子豁然一笑:“对,我们是手足至亲。” 陈以容将他们这一幕看在眼中,心中亦是明了。 庙堂猛如虎,若无左右臂膀,谁人敢独上九层危楼? 九年前的仇怨,今朝‘忘却’,不是宽仁大度、不计前嫌,而是风云或有俱变,要为后路筹谋罢了。 那方才射穿惊云的一箭,似乎是悄然拉开一场争乱的帷幕。
第6章 志向 月辉倾落,遇水化烟,氤氲好似仙。云汉沉沉溢天宫,墨铺山河嵌珠玉,怒卷红尘,点金凤花烛,人间烟火升。 陈以容静坐寿安宫庭院的雕花凳上,面前案间摆放一盘玲珑棋。 他执棋细观,那棋子透曙辉而显剔透,确是良品,虑前些时日,永昌郡贡献之物,似便有此棋。 而文景帝将这珍贵难得的棋赏赐给了萧嘉淮。 时光荏苒,已不复当年幼年时。萧嘉淮如今被端懿太后抚养,又常被先生大赞才学,常道他日后必有一番作为,就连陛下都对他加以器重。 是啊,他是皇子,是天家后裔。哪怕幼时惨遭不公待遇,亦终有一日,会为朝中重臣,或享亲王尊荣。 而自己呢?他自宫中观龙吟、闻凤鸣,数载皆瞬过,遥望丹樨绵长,也曾叹那等帝王威仪、九五之尊。 他虽家父贵为国公,是当今端懿太后的亲侄孙,得圣上恩惠,福泽庇佑,他少时承蒙圣恩,为东宫太子伴读,但他日若想有所成,也许凭借自己之力。 在宫中看得多了,自然比寻常人活得更通透。权倾朝野与安然独处,自生时便无法抉择,无人能窥视内心,勘察心之所向,只明龙吟震天、冷刃锋利,明枪暗箭皆是难防,务必时刻谨慎。 今日练武场之事,他旁观在侧,却无一言可诉。 他似乎从不知晓朝局动荡,也不知道太子与萧嘉淮的筹谋。在二人身边多载,似乎除玩乐相伴之外,不知任何事情。 而自己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他不喜欢这样,如同局外人。 “阿容,你怎么在这?” 萧嘉淮在寝殿中寻人无果,正欲询问浅香之时,见那熟悉身影落寞的坐于庭院间。他走上前来,看那未动一子的玲珑棋局,直觉告诉自己,人必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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