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午的阳光很烈,洪陵又一向是个高温蒸笼,没有顾客的小摊看着有点空,像一排缩头的贝,只有音响里循环的抖音曲还在坚强高歌。风懒洋洋地摇街边梧桐树的叶子,地铁的呼啸声在不远处的头顶响起。 这是曾经岳瑾做梦也想不到的。在年幼时嬷嬷给讲过海外的乘鸟的人,日行千里的人,胸口有空洞的人,在他搁浅在京城后就再也没让他想起的故事里,却隐约有一点现在见到的影子。 岳瑾看着解之渊的侧脸,看他存在于这个时代的自如,一滴水融进海。 岳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睁眼看到的还是转世后的解之渊。 他不知道如何判断一个人还是一个人,他也不知道毫无前世记忆的那个、与自己爱人同名同姓又长得神似的解之渊到底和现在的他有什么关系,自己还是没忍住在他面前现形了。 这个解之渊好像无牵无挂的,和谁关系都不错,又没什么朋友。他给岳瑾随手指着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东西,不厌其烦地一点点讲给他听,真的很像给他讲西南大漠和各处传言故事的小将军。岳瑾又想,可能是前世未尽缘分让他对自己多了些关注,多了些话吧。 岳瑾还是挺贪心的,想听解之渊多说点什么。好在解之渊的耐心总是不错,经得起他折腾。 他开始琢磨薯塔从哪儿开始吃,喜滋滋的。 过了一会儿解之渊大概下了点决心,问他: “岳瑾?这是你真名吗?” “当然了。” “我去历史区里查了来着,没找到你。” 岳瑾:“不奇怪,我活着的时候极其没出息。” 解之渊:“纪朝最后几年的记录一贯被认为是不太可信的。有记载康宁皇帝曾下令毁书,很多史料都不见了。” 岳瑾:“那找不到我不是更正常了吗。” 解之渊:“但是有点有意思,我搜到了点更好玩的。可考的是,康宁三十年左右有个将军。应该是很有名的,毕竟纪朝和西南的外族打了很多年,他却一口气把那个什么族给灭了。这么厉害却没什么记载。” 岳瑾感觉自己不存在的心都要炸了。良久他嗯了一声。“史书里还有剩下什么吗?关于小将军的?” 解之渊说:“他姓解。” 岳瑾听见自己干笑起来。 “解之渊。” “嗯?” “我说那个解将军的名字,叫解酒,字之渊。” 解之渊不说话了。看起来在非常专心地戳手里的一块兰花干。 “那我是不是可以做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解之渊问。 岳瑾回答:“你可以往最离谱的答案猜。” 解之渊:“那我感觉我可能猜到了。” 岳瑾:“猜到就说呗。”他笑,“你是不是说不出口,觉得很傻?” 解之渊放过了那块兰花干,开始捏手里的签子。 岳瑾郑重揭晓答案:“他就是我爱人。我和他一起死的。我是来找他的。” 解之渊把签子掰断了。 “我就说你是图谋不轨。” “真没有,你信我!解之渊!” “你是不是馋我身子你妈的……” “我又不是拎不清,再说我找我家小将军我又不是找你,虽然你这儿的确好玩好吃的很多但是我对你没想法……” “昨晚和我睡一张床的是谁?” “我后半夜都是坐阳台的!” “哈!谢谢你!麻烦您赶紧走吧!” “解之渊……我不该吓唬你,我知道错了——嗷!” 解之渊甩在半空的手猛得一停,狐疑:“我还没打到你呢,我也打不着你……” 岳瑾劫后余生,讪讪道:“那个,习惯了。” 解之渊叹了口气。“幸好这儿没人,要么外人看我和空气斗智斗勇怕不是要把我扭送精神病院……” 岳瑾:“我真知道错了。” 解之渊来回扫视,想像x光一样看清楚岳瑾到底什么成分,最终扭着头捂脸。“想到了似是故人来情节没想到是你妈的人鬼情未了……” 岳瑾听个半懂,不敢说话。 解之渊不太想解释,慢悠悠把手里东西一点点吃完,泄愤似的一脚踢开车立,“我要回学校。你要是有想看想吃的赶紧说。” “没有没有。”岳瑾哪儿敢再要求。只是看着解之渊额角的汗,小声问:“你现在骑车回去不晒吗……” 想推车走的解之渊动作一僵。大概是想到了自己说气话顶着大太阳回去也不怎么样,岳瑾实打实的鬼跟着他飞一路估计不会太好受。 虽然在自己看到那个解姓将军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但岳瑾说出答案的时候他还是心一抖。说不定他心底哪儿还记得他似的,不舍得说重,看他现在这样孤苦伶仃飘在千年后,有些难过。 但解之渊更清楚,现在他与未知的前尘种种没多少关系。岳瑾和他一样门儿清,也没提要和他在一起如何的事情。 实在不知道那个解小将军是什么样的人,能经得住岳瑾,佩服。 解之渊锁了车,进另一边的超市买了一把黑伞撑开,示意岳瑾过来。岳瑾像个大狗一样快乐地滚进来,解之渊又叹了口气。一边心里念叨这都算个什么鬼事儿,一边把伞往他那边侧了些。 “我和他长得像吗?” “很难说,虽然很多细节地方不一样,但是一眼看过去基本长得差不多的样子。”岳瑾回忆了一下,语气都不由自主轻了些,“眼睛一模一样。” “眼睛。印象很深?你是有多喜欢。” “其实就看过一次。”死前一眼就记了一辈子而已。 解之渊唔了一声,“你还没给我讲过你们的故事呢。有点好奇你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会和一个大功臣死一起,你俩一起谋反了?” “差不太多?”岳瑾有点骄傲似的,“我搞了一堆老皇帝他做的混账事儿,在人最多的地方念了一半……” “一半?” “剩下的我想办法传出去了。当然等不及说完我就死了。” “你……图什么呢?” 岳瑾还是歪着头笑,慢慢地讲自己过去的故事。 他认识的解之渊,名字叫酒,却不算爱喝的解之渊;以过招名义公报私仇,一杆长枪把他打得满地乱滚的解之渊;听见街上说书解将军传会尴尬得就地撞墙的解之渊;有常胜将军传说,有能耐却甘心成为傀儡的解之渊;在他身下缠绵承欢,却好像怎么也抓不住的解之渊;被关在天牢里一心赴死,拒绝了营救却只是微笑的解之渊…… 还有那双原罪的眼睛,背后和四肢上凌迟似的疤痕,目遮下没褪净的鳞。 故事不长,他和解之渊也只认识了一年而已。只是世间有白头如新也有倾盖如故,刻在他骨头里的解之渊那么值得他爱,是浮沉腌臜人间墓地里的生者,也一起被他人的名利欲望生生焚尽身躯。 解之渊默默听着故事里似是而非的那个主角,好像自己又毫不相同。 “你们把那种生物叫‘怪’是吗?” “是。” 解之渊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他慢慢拉起袖子,露出肩膀,把一片针孔似的细小疤痕给岳瑾看。“肩胛骨附近,大腿和几个关节的地方都有。脸上的因为做过整容,指给你看也看不出来。” 岳瑾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地方。前世的触觉和情绪一起苏醒。 “我和那个解之渊是一样的。至少听你说的这些,是一模一样的。”解之渊淡淡说。“现在学术通用说法上管我们叫泛灵。不过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人和我一样是泛灵,毕竟身份完全不公开的。” 岳瑾皱着眉,刚想说什么就听见解之渊指着自己的眼睛,“做过手术处理,不用担心伤人的问题,反正每年过去做个复检,顺带跟着参与一点研究就行了,还有补助拿。对了,这都是政府出钱,对待我这种比熊猫还珍贵的濒危物种,我待遇好着呢。” 岳瑾的眼神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解之渊报复地笑,“用我这儿说法,我可是天选之子。” 岳瑾服了。“这真是好时候。” 他又想起那时候他对解之渊说的,他们都要挑个好时候,投个好胎。只是没想到下辈子见面会是这个样子。 解之渊这辈子在这个时代以他的身份活得很快乐。前尘种种和他并无关联,只有自己还没变。 就听解之渊点评:“那皇帝的确是没本事。一帮大臣也是废物。指望一个……怪,拯救一个垃圾王朝。我本事也没大过核弹,一边怕着一边还要用,也就是上辈子我懒得计较。” 没等岳瑾反驳,解之渊就说:“我还真了解那种心情。那么单调又受折磨的世界,早死早超生。我现在,也就是没怎么玩够呢。孤身一人很自由的,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爱谁也不担心他人想法,当然我更多时候谁也不爱……” 岳瑾从没听解之渊这样眼睛闪光地说过这么多话,甚至是唠唠叨叨的,显得可爱而生动。他的小将军总是平静得像一口深潭,即使他生命最后自暴自弃放肆起来的时候也是淡然疏离的,不惜叫岳瑾恨他,什么真心都不敢说。 如果解酒活在这个时代,有很多人爱他而不是利用和针对忌讳,的确就应该是现在的解之渊的模样。 岳瑾听解之渊给他讲研究所有一个怪大叔,解之渊已经自愿一口签了所有研究项目还是不满意,总是有空就把他拉出来联络感情,塞零花钱请吃饭,生怕他不想再来抽血化验。有一个看着他长大的老姨,都快把他当儿子了,对解之渊的乖巧程度赞不绝口,以至于她亲儿子见到解之渊表情都像看仇人,但又很快被解之渊人格魅力折服成了好朋友——就是他现在的那个特别怕鬼的室友。 解之渊嘴上说着自己孤独得自得其乐,实际上对谁都很好,像水一样喜欢包容。 是岳瑾渴望的那个解之渊。 两个人慢悠悠地压马路,直到天边金红色的云开始燃烧,给解之渊的影子拉的很长。 街灯开始亮起,马路上拥堵的车和喧闹的人群争先恐后填满城市,是生机。 这样的时代,是很好的时代。 岳瑾问:“附近有没有海?” 解之渊:“洪陵没有。但坐火车去东海也用不了太久。半天应该能到。” 岳瑾又问:“这儿和朔北离得远吗?” 解之渊:“你说黑水?我每年假期都回去的。我登记的研究所就在那边,毕竟在那儿被发现的。坐飞机也就四个……两个时辰不到。冬天去那边看雪特别棒。” 岳瑾望着那边。“我喜欢这里。” “你不打算留下来吗?” “留下来也不是我了。”岳瑾伸懒腰,“你说如果我沿着你们那个火车轨道一路飞,能飞到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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