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时咽了咽口水,两腿交替地动了动感觉坐着也不安稳。她偷瞧了一眼父皇,只见天子也是一脸噎住的表情:“楚王,朕知道你向来喜欢做些异于常人之事,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臣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请陛下容臣说完。”宋羿道,“此事要从五年前,皇兄驾崩那日说起。” 夜里,英宗的灵堂冷冷清清。宋羿喝了宋景时递来的蜜水,略微暖了暖身子。他本以为会同这位小世子守完整夜,皇兄宋栩却不知为何也来了。 宋羿同宋栩不熟悉,但这些年来也维持着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少有的几回碰面也对他这个弟弟很是关怀,因而宋羿对这个兄长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日也是一般,宋栩瞧见两个孩子衣衫单薄,便吩咐太监去取了斗篷,方才跪在宋羿身边。 兄弟两人并排跪着,一边烧纸一边说着闲话。宋景昕很是害怕太子爷爷,小心地跪在后面远处,并没听见二人说了些什么。 “皇兄怎么过来了,此处有臣弟便好,皇兄回去休息罢。” “皇兄也想陪父皇待会。” 既然宋栩说了守灵,宋羿也不疑有他,他不知要说些什么,便安静地继续烧纸。 室内静默了少许,却听宋栩忽然开口:“父皇对我们这些皇子期望一向很高,只可惜活下来的太少。这些年,一些人私心挑唆,使父皇以为我对他起了嫌隙。还好有你陪在父皇身边……” 宋栩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的事宋羿知道,有些与宋羿听闻的不同,更有一些久远到他还没有出生。 “你生母的事,皇兄对不住你。如今顾家势大,想要翻案也是难。”宋栩悄声说着宋羿听不懂的话,穿过斗篷扯住宋羿的手。男孩的手很凉,宋栩便将自己怀中的暖炉塞给他,顺手递过去一把钥匙。宋羿闻见温润的香气,那是手炉里传出来的炭香。“皇兄帮不了你,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这个请你务必保管好。” “这……是什么?”宋羿借着烛光,只觉得他皇兄脸色惨白,温热的手炉根本捂不热这人的手。那香气明明很甜,闻久了却有一丝苦。 “我留了一封信,还有些别的东西给清江王。放在一个盒子里,藏在文华殿西北角向南数第四块砖下头。”宋栩道,“眼下这东西还不能拿出来,本宫这身子恐怕撑不了太多时日,所以要麻烦你。” “皇兄你……”宋羿想要阻止宋栩不祥言论,却被对方急促的喘息打断。 宋栩咳了几声,又道:“听我说完……倘若日后再有巫蛊之祸,亦或是后代的君王起了对付顾家的心思,你再将此物取出,交给在位的皇帝。那东西存放在东宫,取出的时候有人见证,便不会说你作伪……到时候你将钥匙交给皇帝,你不要看,要如何做叫他自己抉择” 七年后,十三岁的宋羿面见天子:“如今巫蛊之祸已出,皇兄说的时候也到了。还请陛下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文华殿将东西取过来罢,这一来一回需要时间,臣再对陛下细说此事。” “儿臣去罢。”宋景时起身请旨,她大概猜到楚王要说些什么话,总归不是她这个小辈该听的。 宣庆帝也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允了宋景时所请。殿内只余下他和宋羿,他这个当皇帝的竟然觉得身侧空落落的,有些害怕。 “你想说,是先帝提醒顾氏害了你生母,你才去查的?”宣庆帝外强中干地问,“那这些年你汲汲营营都是为了替你生母翻案?” “臣惶恐,臣没有那么大本事,”宋羿有些哽咽,“臣不过是个空有地位没有实权的宗人令,如何做得了这许多事。私心里倒是想过,只是臣做不到。” 宣庆帝瞧他可怜巴巴的,便没再为难:“行了,你继续说罢,起来说。” “谢陛下,”宋羿扶着跪麻了的膝盖,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仍旧等到端正了姿态才开口说话,“臣便依照臣查证的顺序禀告陛下。” “皇兄崩逝得突然,臣当时也受了些惊吓。回到寝殿好一会,才记起来将事情讲给母后。母后听罢令臣将钥匙收好,不要再对人提起。又言皇兄崩逝后恐宫内混乱,托病带臣去了北海行宫,实则是不想让臣卷入皇位纷争。”宋羿道:“不过母后离宫之前还做了件事。压胜那事之后,皇兄身子一直都不好。当时皇兄走得匆忙,不是没人怀疑过,母后便调了皇兄这几年的医案出来,太医都看过。据说东宫近身服侍的宫人、皇兄用过的器具都做过排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确实有这件事,”宣庆帝皱眉,“你不是想说先帝之死有蹊跷罢?当时可什么都没查出来。” “没查出来,是因为当时漏掉了一样关键的东西,皇兄塞给臣的手炉。”宋羿抬起头,直视天子双眼,字字清晰:“香炭中加了草药,燃烧后的香气与皇兄当时吃的药相冲,单用哪个都无毒,两相结合便是剧毒。常有人将毒下在熏香之中,老资历的宫人有得是手段鉴毒,但在炭火中下毒却无人注意。” 宣庆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又听殿下宋羿道:“做这事的人应当也想过毁尸灭迹,只是不巧皇兄将手炉给了臣,又被臣带到北海行宫去。这件事是母后私下派人查的,却一直压着,直到弥留之际才单独告知臣。如今那手炉中的碳灰仍存着,验查的太医也在任,陛下可传人证物证来验明真伪。” “父皇生前,对顾家虽有忌惮,却应当不曾起过怀疑。据臣看来,最开始想要对付顾家的还是皇兄。因皇兄大行前与臣那一番话,太皇太后对顾家起了疑心,便暗中派人探查。”宋羿继续说道,“内宫之事,交给了女官承宫月。宫外的事,则安排了出宫守灵的前总管太监德润。只是直至太皇太后薨逝,都没有找到好时机对陛下提及,此后这二人便一直向臣复命。” 宣庆帝听闻人证物证俱全,知晓太皇太后早已查明真相,便想问为何这几年来都没有提起。又记起先帝驾崩之时,朝中一片混乱,多亏了顾礼力挺自己继位,才堪堪稳住朝纲。想来太皇太后也是无奈之举,那的确不是与顾家翻脸的好时机。 “后来如何,你继续说。” “那之后,臣遵循先帝与先太皇太后的嘱托,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顾氏树大根深,实难撼动。恰逢臣年纪长了几岁,不愿整日无所事事,便接过了宗人府的差事。为了熟悉公务,臣看了不少陈年案卷,也瞧见了萧氏那个案子,只觉此中颇多疑点。”宋羿深深地皱着眉,将天子也拉入低沉的回忆之中。 宋羿虽早慧,却也不至于因为旧案的只言片语推翻已有的定论。只因他已知晓宋栩是被毒杀的,私底下亦调查出顾氏许多阴私,再看旧案,便发现许多事情都有关联。此时面对天子,他没有隐瞒,将那时心中的怀疑、对萧氏的同情都说了出来。这种心情,坚定了他重翻旧案的决心。 得益于英宗对萧贵妃的维护,当年延禧宫的宫人除却胡廷,大多得以保全。宋羿身边的人更是得过恩准,跟随皇子去了坤宁宫。如此,宋羿查问当年的细节也有了些便利。 胡廷的证词,细看之下有许多怪异之处。这个太监没有受刑便主动招供,也便没有攀扯出其他人。依照他的供词,当年压胜之术那许多事都是萧贵妃与他两个人商量着完成的,全无其他帮手,连萧家陪嫁过来的宫女都闻所未闻。宋羿怀疑胡廷受人指使做了伪证,这一点就连当年的英宗也有疑惑,奈何那人在牢中咬了舌头,死无对证了。 直到当年服侍自己的嬷嬷提及一个细节,太子出事后,胡总管时常跑来小殿下这边,训示奶娘宫女。嬷嬷那时只道是胡总管不放心,如今细想,他似乎常找机会接近宋羿的饮食。好在他身边的宫人都仔细,并没给这人单独接触食物的机会。 “臣当时便想,或许从前我们都想错了。其实就连父皇都认为是有人要谋害皇兄,事败之后又嫁祸给萧氏。有没有可能,那人一开始就是为了诬陷萧氏才谋害皇兄,毕竟谋杀储君这个罪名对一个有子的贵妃来说足够分量。”他唤她罪民萧氏,甚至不能称一声母亲。宋羿的眼圈有些红,却隐忍着没有落泪:“臣想着如果胡廷对臣有恶意,那他便有可能是受人指使诬陷萧氏。萧氏一介妇人,臣也不过是个无知稚子,大概是因为挡了旁人的路。如此想来,幕后之人也不难猜。终归还是臣连累了萧氏。” 宣庆帝听出了宋羿所指,当即拍案而起:“你意指谁?” 宋羿用力地眨了眨眼,仍然直视天子:“臣生得晚,有幸得父皇恩宠。皇兄贤明,身体又康健,巫蛊之案前,父皇从未有过改立太子的心思。那时父皇与皇兄之间未生芥蒂,皇兄待臣也极好,更不会自己毒害自己。那究竟是谁容不下臣,出事之后谁闹得最欢?” “无稽之谈!”宣庆帝大怒,“仅凭你的臆想,竟敢随意污蔑太后的德行!那是太后,是朕的母后,先帝的发妻!她怎么可能伤害自己的丈夫!” “臣有证据!”宋羿也抬高了音量,“臣去查了太后身边的人,发觉从前服侍太后的掌事女官佩宁死了,刚巧死在巫蛊案之后。佩宁死后,慈宁宫掌事的女官叫苏文。那苏文心中有鬼,不久前臣派了个机灵的宫人去吓唬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及佩宁死得蹊跷。苏文吓得连夜跑了,半路被玄卫捉住,如今人也还活着,已被臣移交给了晋王。陛下稍候可听听她的口供,她对香炭很是了解……”
第二十六章 锦盒 北海行宫到京城有些距离,纵使宋景时骑了快马,赶回来的时候天色也暗了。她在文华殿撬地砖取东西,自然惊动了太子宋景昕。自打宋景时出门,太子便在东宫等得焦急,此时见了人,便牵马跟着去了行宫。 二人入得殿内,发觉竟没掌灯,宫女内侍仍屏退在外,一片沉寂如同死了一般。借着夕阳,可以瞧见宣庆帝靠在御案之后不知喜怒,楚王宋羿如宋景昕离开时一般跪在地上,也不知跪了多久,已然摇摇欲坠。 宋景时不敢多说,请安之后呈上木盒,便收起双手向后退。 “打开。”宣庆帝的声音有些哑。 宋景时应了一声,转头去看宋羿。宋羿也瞧着她,单手将钥匙递了过去:“先帝有言,需当今陛下亲启,旁人勿看。” 宋景时闻言松了口气,接过钥匙放在御案之上,便退了下去。此时宋景昕也叫人送来了灯台,殿内又有了光亮。 打开锦盒,里面的东西并不多,一卷诏书、一封书信、一张发黄的纸。宣庆帝借着烛光,见那信封上写的是“吾儿定亲启”,便先拆开了信件来看。 信中内容,同宋羿所言出入不大。先帝宋栩确有拔除顾家的心思,桩桩件件旧案的查证无比细致,与宋羿所得可互为补充。当年的事,说起来并不复杂,只是令人难以接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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