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阁老如今不在部内,”陈敬贤又道,“殿下若是见了他,可请他一同到圣前参详。奴婢只是个下人,可不敢顶撞阁老。” 宋景时淡然一笑:“多谢公公提醒。” 寻阳王大锤一声响,工部上下被翻了天。但不管外头如何纷乱嘈杂,都与关禁闭的寻阳王无关,也与宗人府内太子和楚王无关。 五日前,乾清宫来人传话,宣庆帝让宋羿在身子好些之后寻个时间入宫。宋羿本人好好的,根本没生病,却整日窝在西厢不出门。 “殿下今日仍不入宫么?”眼看着太子的禁闭已过了大半,外头也依照楚王的安排乱了起来。王裕每日服侍宋羿,却见主子仿佛没什么事要做了一般,显得无欲无求。 “再等等,陛下正被工部闹得焦头烂额,我现下去了,他定会让我治寻阳王的罪。”宋羿披了件棉衣来到门外,见空中飘着零落的细雪。 “今年这雪下得早啊,”王裕双手合十,“好在房子都修好了。” 宋景昕头戴墨绿色抹额,身着短打,于纷扬的雪花间挥舞着树枝做成的木剑。他这身行头是太子妃刚刚送来的,抹额上绣有竹叶,不似内务府造办的样式。衣饰刚刚送来,便得穿了,大小也刚刚好。宋羿觉得女人很厉害,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姨,未曾见面竟也能做出合身的衣裳。 宋景昕五岁开始习武,没杀过人,剑在他手中,舞起来飘逸灵动,有一股初生的朝气。宋羿看不懂剑,只觉得刚长成的青年身段如松,勇武却不粗俗,快剑划过的影子在雪花之间映出凌厉的美。雪越下越大,宋羿站在院中看太子练剑,身上穿着王裕回房取来的披风。领口的狐毛与落雪同色,黑色的毛发却渐渐染上了白霜。 宋景昕追逐一片雪花,见那晶莹落上了男孩上卷的睫毛。如此,剑势停顿,直至男孩眉心。 “啊,殿下!”王裕不合时宜地惊呼出声。 宋景昕这才发觉这个动作十分无礼,一个收势将长剑背回身后。“一时忘形,抱歉,皇叔祖。” 宋羿并未追求,他看起来心情甚好,开口却一如既往地煞风景:“太子可将《太祖训》背下了?” 眼见太子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宋羿咧开嘴,笑出了一对真心实意的酒窝:“若能将《太祖训》背下,本王便提前放你出宗人府。” “皇叔祖此话当真?”宋景昕觉着有些冷,两脚跳跃着搓手。 “当真,本王什么时候骗过你?” “哎嘿!”宋景昕开心地丢掉树枝,张开胳膊原地跳起。随后他才发现这动作甚傻,踮着快乐的步伐回房间换衣服去了。“皇叔祖你等着……” 落雪了,太子妃也在盼你回家吧……宋羿没去看宋景昕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觉得有些思亲。但逝者无法回头,天地茫茫,只余男孩一人独行。 初雪下得不停,宋景昕身着棉袍,在点着火炉的慎思堂内抄书,丝毫不觉得手冷。宋羿裹着厚实的披风,在慎思堂外回廊下做雪雕。小孩子在玩耍得投入时,会忘记寒冷与伤痛,即便他的手已经冻得通红。细密的羽毛、卷勾的嘴巴,一只老鹰的模样渐渐显现,最后雕出眼睛,为鸟儿增加了神采。 “我说你在这偷偷做什么,原来是做了这个来孝敬本宫啊!”本该在慎思堂内的宋景昕,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 宋羿投入得久了,竟没听出太子言语间的不敬,只是好奇:“你怎么会觉得这鹰是送给你的?” “你雕了啸空,难道不是为了送给本宫么?”宋景昕一脸理所当然,“虽说手艺差了点,但看在皇叔祖辛苦了那么久的份上,本宫勉为其难收下了。” 他楚王殿下又不是工匠,自然知道自己雕刻得差强人意。虽有自知,但被宋景昕这个不学无术的太子嫌弃,宋羿仍觉得恼。“怎么就是啸空了,鹰不都长一个模样!《太祖训》背完了么!” “呦~~~~生气了~~~”宋景昕声音拐了八个调,仿佛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这可真难得,皇叔祖,您哭一个给孙儿看呗!” 宋羿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便觉得手心痒痒,只想给这人一个嘴巴。但扇人耳光之事太过辱人,他做不来,只得拉下脸:“看来太子愿意多自省些时候,不想离开宗人府了。” “啊呦,气性还真大,皇叔祖你这人开不得玩笑哎!”宋景昕长叹一声,弯下腰将一张大脸凑到宋羿面前。宋羿才不看他,扭头便要走,被太子殿下强行搂在了怀里。两人额头相抵,宋羿挣脱不开,便垂下眼不去看人,却仍能感受到男人温热的呼吸。“我开玩笑的,皇叔祖,莫气莫气啦……要不你打我两下?” “谁耐烦与你生气,”宋羿缓和了脸色,“你堂堂储君,嬉皮笑脸的模样,太不端庄。” “受教受教,”宋景昕放开男孩,端正身体做了个夸张的揖,又试探地将头向前探,“皇叔祖若不生气,便将那啸空送我呗,您刻得当真惟妙惟肖。” “滑舌!”宋羿心知他哄人,心情却好转许多,不确定地抬起眼:“你当真想要?” “千真万确!”宋景昕做了个赌咒的姿势。 宋羿白他一眼,别过头:“你若心诚,今日抄完十遍《太祖训》,本王便送你。” 十遍《太祖训》,本就是宋景昕每日的功课,宋羿这是拉不下脸来直接送人,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宋景昕心下好笑,这小祖宗总算有了几分孩子样,却不敢将想法说出。 待到晚膳时分,宋景昕提着龙飞凤舞的大字去交功课,却见宋羿神色凝重,身边站着多日不见的王永福。 “怎么了这是,咋没备我的饭?”宋景昕抓了抓头发。 “太子,”宋羿唤了一声,随后沉默半晌,终下决心,“你收拾一下回东宫罢,算你解禁了。” “哈?不用背《太祖训》了?”宋景昕一头雾水。 “回去罢,太子妃有身孕了。”宋羿生硬地说,女人生育这种事他实在陌生,亲口说出竟觉尴尬。 “哦,好……”宋景昕诺诺转身出门,不经回廊,却在院子里踩出一排脚印。 “啊啊啊……我当爹啦……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喜不自胜,也不回东厢,大笑着跑出了宗人府。 外头的雪已停了,回廊内,雪鹰孤零零地站立着。楚王宋羿踱步近前,一脚踹到鹰的身上。那鹰却已冻得硬了,只掉了半个脑袋。落脚之时,宋羿便有些后悔,但雪雕已毁,半残的身子更加碍眼。墙角丢着宋景昕练剑用的粗树枝,宋羿踏着雪过去,将树枝捡回来,一下又一下抽打残破的雪雕。 宋羿使出力气,抽打了许多下,老鹰渐渐变成了一个残破的雪包。他泄气般丢下树枝,竟不懂自己在做些什么。一直站在身后的王裕轻轻走近,将手放在宋羿身后缓缓拍打。“什么人惹殿下生气了?” “……没人惹本王。”宋羿的声音闷闷的。 小太监不解地眨眨眼:“那殿下?” “本王也不知,本王这是怎么了……” 宋羿推开王裕,单薄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备车,去北静候府。” 这大雪天,去北静候府?王裕觉得自己怕是耳朵不好。 “罢了,太过叨扰,”宋羿又道,“照常备晚膳罢。” “殿下!”王裕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于是大呼:“北静侯夫人不会觉得叨扰的!” “那也不必去了。”宋羿道。
第十四章 离京 五日后,工部的案子尘埃落定。熊玉坤巨贪,所涉之事不仅仅造办采买之中的贪墨,工程上更出过不少人命。晋王只是无意间翻看一本清单,那龚文却仿佛与工部有什么深仇大恨,交代出的事让人心惊。熊玉坤执掌下的工部,竟是腐烂到了骨子里。宣庆帝大怒,判了熊玉坤问斩。其下三位侍郎革除两位,余下那个因处于治水关键之时得以戴罪立功。再向下四司自郎中到主事各有处罚,但因人员空缺,只罚了俸禄,准其戴罪任职。 此事一出,宣庆帝便开始头疼,一连十数日未好。工部缺了主事的官员,便成了一盘散沙,几个郎中议事不决,便全数写在折子上送到御前。宣庆帝烦不胜烦,想安排个工部尚书,放眼工部却都是些戴罪的低阶官员。 这日,宣庆帝召集内阁在乾清宫议事。宋景时一身月白蟒袍,身姿笔挺、气度雍容。宣庆帝思及这个儿子入朝之后的表现,心中颇为满意,当下便有了主意。 “景时,户部的事先放放,”宣庆帝吩咐道,“着晋王暂代工部尚书一职,总领工部。” 太子妃月份太小,其有孕之事便没做宣扬。宣庆帝得知后十分高兴,赏赐下许多东西到东宫,又特地寻了个日子去看望早已失宠的文贵妃。 第二日,宋羿“病愈”,入宫面圣。宣庆帝果然心情正好,不同往日一般窝在乾清宫内,而是移驾御花园,开了芳宜轩赏雪。宋羿已有些年没到过御花园了,一路上随着内侍的引领,目不斜视,仿佛从未入过宫禁。 临近芳宜轩,宋羿停下脚步等待天子宣召。远远地,他瞧见天子身侧有人相伴。 “是哪位娘娘伴驾?” “回殿下,是贵妃娘娘带着五公主。” 贵妃便是太子与晋王的生母文氏,宁安侯府的嫡女。她是宣庆帝身边的老人了,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她仍存风韵,任谁看来都是个美人。可惜后宫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宣庆帝更是只爱年轻颜色。好在她有子女傍身,眼下太子妃有孕,晋王入朝后又立了功,宣庆帝对这位景仁宫主人自然高看一眼。 五公主是宣庆帝孝期得来的孩子,其生母寒微,又死于难产,一直丢在皇子所由嬷嬷照管。宋羿见文贵妃抱着五公主,想来此人又得帝心,要抚养公主了。 宋羿有时候也读不懂宣庆帝,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靠着顾礼坐上皇位,面对顾皇后却连应付都懒得做,常年不入坤宁宫便罢了,将个妃妾的地位抬得如此之高,让无子的皇后脸往哪放。 兀自沉思间,天子宣召,宋羿停下了腹诽,入内拜见。 宣庆帝接受楚王的跪拜,文贵妃却不敢坐,当即站起身避了。此后站在原位受了楚王半礼,又需回礼。 “不知娘娘也在,是臣唐突了。”宋羿道。 “无妨,”宣庆帝摆摆手,“给皇叔看坐。” 待宋羿坐定,文贵妃才在天子身边重新坐了,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宗人令。“婵儿,见过你皇叔祖。” 宋思婵的目光与贵妃如出一辙,甚至可爱地歪了歪脑袋,研究这位突然出现的矮个子长辈。“婵儿见过皇叔祖。” 宋羿瞧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可见文贵妃的照料还是很用心的。“臣瞧五公主长得好,想来身体能康健的,”宋羿不再去瞧那对母女,只对着天子道,“臣不知公主也在,倒是没准备见面礼。府里还有从前母后赏赐的一些珠子,臣自己也用不上,改日着人嵌在长命锁上送到景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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