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文病中惊醒,见了皇帝驾临也不梳头束发,身上衣袍松松散散,衣下两臂如柴,身影伶仃。 他跪地磕头,道与齐景辰君臣情分已尽。 齐景辰面色一僵,眼角有些发潮,他弯腰扶他起身,只摸见了一把瘦骨。 齐景辰失态,压下声道:“镇南将军为国战死,没人再敢搬弄你的是非,朕也不再疑心你,你为何还不愿回来朕身边?!” 他扶着萧仲文的肩,抓到了一把枯散的白发。 齐景辰一怔,见眼前人无神地抬起眼,形容枯槁,面色铅灰,鬓边白发已生得这样多了。 萧仲文提不起心神,话也不愿多说,齐景辰放开他,神情痛楚:“竟如此么……” 他喃喃:“朕知道了,朕已痛失爱卿了。” 他离去时,脚步踉跄,一路上绊了两跤,慌得宦臣在后边直喊陛下。萧仲文向着他的背影,伏身叩首三次。 萧仲文病了一场。皇帝批了他辞官的折子,在秋分时,他回到了故乡江沅。 江沅是个鱼水之乡,这里毗邻江河,土地肥沃。秋分时候,田地里麦穗已经饱熟,麦田风吹麦动,金黄夺目,不远处的江河光影滟滟,水面银鱼随波跃起,与之交相辉映。 尚书府上先前伺候他的老嬷随他一起回了江沅。太医院依照皇帝的意思,原本是开了许多药给他吃的,萧仲文概不遵从。 老嬷见他今日难得起早,便熬了药来端给他喝,萧仲文倦倦抬起头,只嘱咐她放在一旁。 老嬷打手势说,要他顾一顾身子,萧仲文随口答允了。她走后,他实在无心应付,转头在案上提笔写画着建筑图纸,药碗凉透时,县里负责祠庙的管事过来了。 他起身迎过去,管事冯臻连忙向他揖身。只是冯臻眉头不展,语气有些迟疑,萧仲文交代他的事情并不好办。 冯臻:“要为镇国大将军造祠庙,大家都是乐意的,只是萧老爷要求的祠庙规格太大,工期又赶,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人手不免短缺。”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早前与老爷说过,如此宏伟的祠庙造价定然不菲,底下的人听说是为将军造祠庙,都感觉是沾光的事情,工钱上我已经借此压了一成了。” 萧仲文道:“冯老板,祠庙落成所需多少,你与萧某直说就是。” 冯臻犹豫后,手上比了个数:“一百五十金,再少不得了。” 他见萧仲文面色凝重,又连忙道:“老爷是为民做事的好官,如今回到故里,乡亲们都敬重您,我垫上一点资金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余将军的祠庙造价实在过高,倒不若将要求放低些,我们把祠庙造小一些就是了。” 萧仲文低着头,沉默许久。冯臻惴惴地打量着他神色,开口还要劝说。 萧仲文起身,去内室将一张地契拿来,冯臻惊诧不已。 萧仲将祖宅的地契递给他:“我双亲过世得早,手足淡薄,我膝下也无子嗣,你明日替我找人来看看,将这屋子卖了,搭上我先前付的定金,应当能凑够。” 冯臻再三推阻,劝他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萧老爷的祖宅啊!” 萧仲文坚持:“萧某孑然一身,冯老板是心善之人,替我保留一间书屋便足够了。” 他打发走了冯臻,转身到祠堂父母灵位前,上了三柱香,长跪半天才起。 老嬷来找他,喊他吃饭,他想起今早药还没喝,恐她忧心,便去屋里把凝成一团的中药喝了。 药味腥重,苦涩得令他发呕。饭菜摆上桌有一会儿了,萧仲文没有食欲,他坐在椅上静静发了会儿呆,想起该把老嬷的月钱结了,从此往后,他便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 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差,胡乱喝药,又不沾伙食,夜里低烧起来。到了半夜他两颊薄红,呼吸不畅,后背发起了虚汗。 他隔日午时才起身,双脚落地像是踩在了云上,整个人轻轻飘飘。冯管事这时来了,与他说找了人来看屋子,对方听闻萧尚书的名声,给出的价格很高,但有意与他结识,想邀约他在江边船舫见上一面。 萧仲文想了想,答应下来。他从柜里挑了套体面些的衣裳,照镜梳头。 这么久了,他头一回认真注视着镜中的人。他见自己面色寡白,眉眼黯淡,一张薄唇像含满了灰烬,当真与死无异了。 他转念一想,人总归要一死的,只是他还要撑到余穆尧祠庙修成的时候,要将他的功德记录下来,叫后人敬他,颂他。 萧仲文忍不住想,余穆尧那时会否高兴,他要是不高兴,那也是因这祠庙是他建造的。萧仲文早就决定不享他的香火,不与这份功德沾边了,写进他生平事迹里的萧仲文,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戴罪之人。 他想到余穆尧的生平,就想到他的死。萧仲文胸口剧痛,站也站不起身。 一直到酉时,日头转斜,萧仲文才赶到船舫。他进入一看,船里灯影摇曳,暗香阵阵,瓜果小食摆了一桌,座上却没有人。萧仲文烧还不退,眼前一阵发昏,隔着湖绉红纱的船帘,只看见船主头戴一顶蓑笠,盘腿坐在船尾,背对着他,仿佛是在垂钓。 萧仲文恭了恭手:“在下萧仲文,特来赴约,敢问阁下贵姓?” 男子起身,却是取了一枝长篙来。萧仲文脚底晃动,这男子竟有撑船离岸之意。 萧仲文皱眉:“阁下何意,如何不敢以正脸见人?” 隔着纱帘看过去,只隐约见得男子腰身挺阔,身高腿长,他双手很有力量,半刻钟的功夫,船舫已离岸十余丈远了。 萧仲文见势不妙,强提起精神,快步往船尾去。他伸手按在男子肩上:“你究竟意欲何为!” 男子低下帽沿,萧仲文心头忽然一阵狂跳,须臾,听见对方低声道。 “我想带你到无人的地方去。” 余穆尧转过身,摘下蓑笠。萧仲文呆在原地,眼里发起了洪水,眼泪汹涌地滚出。 余穆尧接住他的眼泪,也接住了他。 云幕低垂,一只船舫泊在江心微微打晃,揉开满江涟漪。酡红的暮色里,耳边听得白鱼跃水,禽鸟声动,一行江鹭振翅往青霄去。 余穆尧仰躺在萧仲文膝上,怜惜地弄着他细瘦的手指。 余穆尧:“我去前,早就设计好假死,只是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一得了自由,便着急赶来见你,路上跑断了五匹马,不想还是不够快。” 他接过萧仲文垂下的一截白发,心疼地握住,轻轻在上亲吻:“我还是不够快,要是跑断六匹,七匹,八匹九匹十匹……我快一些,你的难过就能少一分了。” 萧仲文垂眼,只是伸指抚弄着他的轮廓,葱白的十指穿过他细软的发丝。 余穆尧闭上眼,被他弄得很舒服,于是弯眼笑开来。经了一番生离死别,他还是老样子,要萧仲文与他说上许多话才好,嘴里没消停过。 余穆尧道:“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与我说话了?我想你,气你丢下我的时候想,听到你为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想,想我和你一旦见了面,就要把这些都说给你听,因为我快疯了!” 他总是乱蹭,戴的发簪脱落下来,一头青丝如瀑,铺在萧仲文膝上。他张大眼眸看萧仲文,眼底星罗密布。 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萧仲文在想这个。 他看着余穆尧张合的朱红的唇瓣,觉得吵人,便低头含了上去,余穆尧支吾了一会儿后,很快没有声了。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有人躲在岸边树下,遥遥看着离岸的船舫许久,大呼可惜:“再晚些见面就好了,吊起萧仲文的胃口来,最后还不得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说了又不听,余穆尧脑子好笨啊。” 又有人往他脑门敲了一暴栗:“哪个像你心眼一样坏。” 唐云峥不满:“哎呀,要不是我,他回不回得来还一说呢。” 叶璟明接话道:“唐兄此番居功甚伟,当赏。” 他越发会哄唐云峥了。唐兄眨了眨眼,与他十指相扣,当下便要把自己的奖赏讨回。 二人笑闹,看江面夕阳渐落,余霞成绮。 周怀南正在屋里打盹,听见天边打起闷雷,于是揉一揉眼,起身要去收衣。 他步伐一顿,又觉得不对,忙抛起铜钱算了一卦,卦象为今日晴好。 他再算一卦,卦象不变。 周怀南怔了一下,很快释怀地笑笑,将铜板收入怀中。他想,日后大约是用不上了。 他匆匆赶去院中收衣服,有人一头撞进门里来,着急忙慌地。 男子见有人在,略微吃惊:“我着急躲雨,见这院子如此简陋荒败,才一头冲进来,不想却是有人居住的吗?” 周怀南有些不好意思:“这里原先是猎户所建,后来他渐渐不上山了,在下讨要了下来,如今在这儿长住下了。” 男子乌亮的眼珠滴溜溜地打转,道:“你真老实,什么话都往外说。” 他对着周怀南,看了又看,也如实说道:“你长得可真漂亮呀!” 周怀南被他瞧得越发羞赧,低头局促地扯了扯衣摆,说道:“这里好久没收拾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就随便坐。” 男子于是挨着他坐下来,顺便打量一下四周,评说道:“我觉得这山上很好,清幽,少人,我很喜欢这里,就是房子太破了,你想要修缮一下吗?” 周怀南愣愣,咬了咬嘴唇:“我没有钱。” 他在心里小声说,而且之前卦象说我此生穷困潦倒,也不知如今准是不准了。 男子听闻,当下伸手一拍钱袋:“哎呀,外头都叫我善财童子来着!我有!” 他弯眼一笑:“既然你喜欢这里,我也喜欢这里,那我们真是很有缘分。” “你叫什么?”他托起下巴,歪头看着红了脸的周怀南,笑说道,“在下燕菁,幸会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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