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金秋的白昼远远短于炎夏。 当小船行驶到岸边的时候, 夕阳已悄无声息地降临,将红枫映照得更为萧瑟。 秋濯雪用水打湿了手帕,细细将步天行脸上的污血擦去, 这张年轻的面容上只剩下对提前凋零的不甘与绝望。 当二人带着步天行的尸体往回走的时候,步渊停已经等在落花庄外的树下了。 唐轩等人当然也在,不过他们离得要远一些, 只是这点远对于习武之人并不算什么,每个人当然都看到了步天行的尸体,所有人的脸色一瞬间都变了。 唯独步渊停的神情没有变化, 仿佛他早已猜到这个结果。 他的脸上只剩下寂灭。 这简直不是一个活人应该有的神态。 秋濯雪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世间最苦的是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何忍当着刚刚丧子的步渊停的面,对着众人宣布步天行的种种恶行。 一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时, 要付出代价的往往不仅是他自己。 步渊停却先开了口,他没有自秋濯雪的手中接过尸体,而是伸出已有些苍老的手, 轻轻抚摸过步天行的脸庞。 “天行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步渊停的声音沉稳而平静,眼中却已溢满泪水, “他母亲早逝, 我忙于山庄,对他常有疏忽, 心中颇为愧疚。” 秋濯雪没有说话。 “他七岁时喜欢上下棋, 我便每月抽出空来, 与他下两次棋。”步渊停轻轻地撩过那些凌乱的碎发, “刚开始, 他总爱悔棋,可惜他进步得太快, 快到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不再悔棋,也不允许他人悔棋。”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 步渊停凄凉一笑:“我本以为这是好事,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纵然他是万剑山庄的少主,纵然他天生就比别人多几分悔棋的机会,也不应当逃避。” 秋濯雪不忍道:“他的确没有逃避。” “何必安慰我,他只是太过有恃无恐,不明白死是真正落子无悔的事。”步渊停道,“他进步得太快,赢得太多,便忘了悔棋时的不甘。” 秋濯雪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步渊停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他小时候常常利用自己的聪慧设计旁人,叫他们吃个大苦头。其实他不过是侥幸,却以为自己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秋濯雪轻轻叹气道:“其实……其实步少庄主的确聪明非常,就连秋某都险些……” “只可惜他走偏了路。”步渊停摇了摇头,打断他道,“只可惜他有才无德,这点小聪明没用在正途上。” 秋濯雪可以对步天行说出任何话来,可要他对这丧子的老者说出恶语,实在千难万难。 他只是黯然地将步天行的尸身交给步渊停。 步渊停的身体似乎都在颤抖,他将步天行紧紧抱住,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神色终于愤怒起来,看上去几乎立刻就要崩溃了一般。 最终那巴掌只是轻轻落下,落在尸身的肩膀上,步渊停将步天行紧紧搂在怀中,终于跪倒尘埃之中,泪流满面。 秋濯雪不再多看,而是往前走去,倒是越迷津频频回顾,他皱起眉来道:“你真的认为步渊停一无所知?我听他的口吻似乎不像。” “纵然是父子,也有难以开口的话。”秋濯雪低声道,“若他真有参与,来追杀我们的就不会是聚宝盆的杀手,而是李剑涛了。” 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越迷津皱眉道,“步渊停似乎并非全无了解,为什么会什么都不做?” 秋濯雪微微笑了笑:“一听就知道越兄小时候一点也不调皮捣蛋。” 越迷津冷漠道:“这与我小时候有什么关系?” “无论孩子如何,在父母眼里总不是大错。更何况步天行生性谨慎聪慧,他纵然犯了大错,也必定会自己收拾好烂摊子,步庄主只能看到孩子的聪慧,又如何能看到他的心?” 秋濯雪顿了顿,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他心中也许隐隐约约是有些感觉的,只是不愿意去想,谁也不愿意去想自己孩子的坏处,不是吗?只要他解释两句,父母总是愿意相信孩子的。” “就连我第二次见到步少庄主的时候,他那般诚恳地认错道歉,连我都不忍去责备他的鲁莽,更何况步庄主。” “然而……除了步天行的父亲之外,他还是万剑山庄的庄主。” 秋濯雪忽然感觉有些惆怅。 如果步渊停只做步天行的父亲,也许他与越迷津现在要对上一个胡搅蛮缠的发狂武者,要对上一个饱受丧子之痛的父亲。 那样的话,虽然麻烦,但心里总还是轻松些。 秋濯雪从未怕过麻烦。 偏偏步渊停不但要做步天行的父亲,还要做万剑山庄的庄主。 越迷津道:“其实仔细想想,步天行倒也的确有些了不起,欺骗丁流云,戏弄唐轩,甚至将他的父亲蒙在鼓里,所有人都被他骗得团团转,只不过他这人实在……” 他嗤笑了一声。 秋濯雪倒很平静:“这也寻常,聪慧与人的品格本就毫无关系,甚至一个人为人到底如何,与他的身份、地位、成就都没太大的干系。出身高贵之人,品性未必高贵;聪慧之人,也不尽然就是高洁之士。” “起码你是如此。” 秋濯雪一怔,随即莞尔:“你今日的嘴好甜。” 越迷津并没有理会这句调笑,而是缓缓道:“不过天底下只有一个秋濯雪。” “这句更甜。” 这时二人已走得近了,天尘道人远远看着,不胜唏嘘,奇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都保不下步天行来吗?” 秋濯雪神色黯然,看着波澜不惊的唐轩道:“看来唐门主已猜到了内情。” “看到步天行的尸体到此,步渊停显然早有预料,你们又无悲痛之情,我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唐轩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复杂,“我终日打雁,却没想到有一日竟叫雁啄了眼睛。” 萧德长叹了一声。 天尘道人不解其意:“什么情况?” “哼,他在我面前藏拙,我居然以为他就是真的拙。”唐轩冷笑了一声,“步天行演得很好,好到我都被骗了过去,我竟然唯独没有怀疑他。” 天尘道人听出言下之意,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般跳起来,哆哆嗦嗦道:“你……你的意思是?” “不错。”唐轩淡淡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幕后主使。” “是他。”天尘道人瞠目结舌,“怎么会是他!可是……可是……” 萧德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是万剑山庄的少庄主,血劫剑的受害者,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他,可又能有谁,比他做起事情来更不叫人怀疑,更方便呢?” 其中详细,萧德与唐轩虽还不算太清楚,但大致经过都已知道,稍一联系,大致便都明白了。 天尘道人动了动嘴唇,忽然叹气道:“这么说来,莫非步渊停他……” “步庄主并不知情。”秋濯雪摇了摇头,将当年澹台与步家的关系告诉众人后,又将整件事简单重整了一番,“这件事说来,还怪阴差阳错的,秋某竟都牵涉其中,想必诸位还记得七年前的浮萍山庄,当年万毒老人的阴谋被越兄粉碎后,他仓促逃离,被步少庄主所救。” 唐轩冷哼了一声:“他要遇到的对手不少,更何况聚宝盆也需要钱,毒自然是天底下最方便的东西。” 萧德无奈道:“唐轩,这种气也有必要争吗?” “五年前,步天行借澹台珩铸剑之心与沈二娘子的好胜之心,为他二人牵线搭桥,引起了血劫刀惨案。”秋濯雪沉声道,“自那之后,万剑山庄名声大噪,血劫刀的威名也流传武林之中。” 天尘道人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就是澹台想重归武林的第一步了,可之后为什么又等了五年呢?” “其实未必是步天行想等五年。”秋濯雪叹息道,“不知诸位可还记得,万毒老人先前为越兄所杀。” 唐轩忽然笑了一声:“不错,我想这一定打乱了步天行的许多计划,还耽误了不少事,加上他为人小心谨慎,生怕再出意外,便干脆借助血劫剑将自己也设计入局。” 萧德叹息道:“有了血劫剑这个理由,他要追查什么,出现在哪里,参与任何事,都方便得多了。” “第二步想必就是玉邪郎。”唐轩揉了揉眉眼,“他本是打算自己制造一个机会让我们聚集起来,没想到步渊停竟会将血劫剑托给秋濯雪,而秋濯雪又再度丢失。结果谢未闻今年开英雄榜,正好送上了一个天赐良机。” 天尘道人砸吧了一下嘴巴:“这么说来,当时他就是故意要引我们互相怀疑,牵扯当年旧事,互相消耗。” “而且,他骗到了丁流云与我一决生死。”唐轩眯起眼睛,“我与丁流云一死,他暴露的嫌疑又小几分,且唐门与霹雳堂必乱。偏偏丁流云又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寻常道理根本讲不通,若非烟波客的面子,只怕现在早随了他的心意。” 天尘道人摸了摸下巴:“说来也是,丁流云居然能卖烟波客的面子,这事儿还真是怪蹊跷的……” 唐轩与萧德目光一对,打断了天尘的话:“这倒不重要。” 他们虽对此事都有些好奇,但人各有秘密,谁也不想挖出烟波客的秘密,谁知道下一个被挖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秘密。 萧德道:“即便不成,要杀丁流云,我等也要耗损不小,他手中握有聚宝盆,又清楚我们等人的伤势,想从中再各个击破,简直轻而易举。” 天尘道人喃喃道:“可是,可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唐轩冷笑,“你认为呢?” 天尘道人一时哑然。 权力,地位,如果步天行此计能成的话,万剑山庄无疑会成为江湖上第二个武林盟,完成当年宁九思都不曾做到的事。 众人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所有人都见过步天行,也都认识步天行,这个风度翩翩、潇洒无比的少年郎,还带有一点稚嫩的意气风发。 谁又能想得到这年轻皮囊之下,竟有如此的隐忍,如此的耐心,却又充满了狡诈与恶毒。 众人皆感到一阵后怕。 这让秋濯雪又忍不住想起了步天行死时的模样。 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一个人若有了极大的本事与权力,不单单是他自己,往往也会令他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步天行正是这样的人,他虽卑劣,怯懦,但尽数笼罩在他聪慧谨慎的外皮之下。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种早慧,与万剑山庄少庄主还有聚宝盆的主人这两重身份,令他无法“成长”,愈发居高临下,以至于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不曾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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