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士手按腰间短刀,两杆短矛在背后交错,只待林珩一声令下,即会率先进入通道。 林珩斟酌片刻,举起右臂轻挥,两名甲士抱拳出列,举着火把率先走入暗道。 片刻后一人行出,禀明沿途安全,林珩才随陶荣入内。 “我在上京九年,谨慎惯了。”林珩踏上石砖,开口向陶荣解释。他的小心刻印在骨子里,并非针对陶荣。 “危机重重,四周皆敌,公子理应如此。”陶荣能理解林珩的谨慎,甚至相当赞赏。 小心无大错。 疏忽大意,遇事缺乏戒备才令他忧心。 若林珩没有一丝防备,全盘托付信任,他才会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投靠明主是生,遇上愚主就只有死路一条,更会带累家族。 一行人穿过暗道,又遇石门拦路。 门上没有机关,但有铜锁把守。 “没有钥匙,可斩断。”陶荣说道。 这把锁的钥匙在先成身上,他已经被抛入河道祭祀水伯,想捞都不可能。 好在甲士的短刀足够锋利,连斩三下,火星飞溅。紧接着一声脆响,铜锁断裂,分成数块从门环上脱落。 甲士扫开碎屑,各自拽动门环,纹丝不动。 再拽,依旧不动。 陶荣轻咳一声,提醒道:“向两面推。” 石门构造巧妙,无论向内推还是向外拉都无法打开。唯有向两侧移动,门板嵌入墙壁暗槽,才能打开地下库房。 伴随着摩擦声,石门渐渐开启。 门后一片昏暗,飘出些许特殊的气味,类似桐油。 甲士率先进入室内,移动火把照亮。 待看清堆积如山的兵器和木箱,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林珩也不由得攥紧双拳。 “公子,这仅是一部分。”陶荣抄起一杆长戟,向林珩展示其锋利,“山中还有更多,矿洞旁有数座私建的窖炉和兵库。” 长戟闪烁寒光,上面没有任何刻印,也无辨识的记号。这也是先氏聪明处。只要不是在边城被发现,追查这些武器的来源,先氏总能设法脱身。 除了长戟,库房还有矛、盾和弓箭,投入战场就是杀人的利器。 “清点造册,待狼甲二人归来,秘密送往晋阳,交到外大父和舅父手中。”林珩平复情绪,很快做出决断。 “公子,城内可征发步卒,这些兵器有大用。”陶荣建议道。 “不急。”林珩摇摇头,否决了陶荣的提议,“我刚归国,根基尚不稳,武装私兵会引来父君忌惮。” 陶荣皱眉不语。 据他所知,公子珩归来途中连遭截杀,哪怕不是晋侯亲自下令,也在背后默许丽夫人和公子长的举动。 父子俩形同撕破脸,早无父慈子孝,何须如此顾忌? “尚且不到时候。”林珩看出陶荣的不解,转身离开库房,示意他跟上,同时解释道,“无需多久,边城之事将传入朝中。智氏必定上奏,定先氏谋反大罪。一旦罪名坐实,有狐氏失一臂,林长会怒,丽夫人会怒,有狐氏上下会怒。一次无法伤筋动骨,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呢?事多必然情急,情急才会出错,进一步铤而走险。” “君上宠信有狐氏和公子长,偏袒多次。”陶荣提醒道。 林珩停下脚步,侧过身微微一笑,道:“父君喜爱林长,有意立他为世子,却无意马上让出权柄,离开国君宝座。” 陶荣不由得一怔,脑中灵光闪现,似拨云见日。 “试想君为家主,喜一子,悉心培养多年,爱护有加。一日子忽言,他欲为主,令你交出家主印,速去。君当如何?” 如何? 自然是鞭笞逆子,让他明白厉害! 陶荣没有任何迟疑,当场给出答案。话出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为家主尚且如此,何况是晋国之君! “如此,君可了悟?” 两人穿过暗道,回到廊下。 林珩身覆月光,笑意浅淡,语气平缓,近乎没有任何起伏:“天子赐我官爵,命我归国,要看的可不是父慈子孝,君臣和乐。” “公子,您……” “放心,我有分寸。”林珩侧首仰望夜空,似在告知陶荣,又似在自言自语,“本属于我的,我总要取回。从我离开上京那一日,前路就已注定。” 他想活,拦路者就必须死。 无论公子长、丽夫人还是有狐氏。 甚至是晋侯。 陶荣喉咙发干,心如擂鼓。 他自以为有识人观相之能,却无法看透公子珩。 瘦削病弱,仿佛风吹即倒,周身却弥漫血腥之气,像是开刃的凶兵,随时随地能取人性命。 冰冷阴翳令人胆寒,偏偏隐藏在光风霁月之下。若非他刻意显露,怕是无人能拨开迷雾,看清苍白面容下的冷漠森然。 “我非正人君子,无意对君隐瞒。君可愿忠诚于我?”林珩看向陶荣,不见疾言厉色,却予对方无穷压力。 陶荣同他对视,短短数息,似有凶兽从暗夜中扑来。 迅速收回目光,陶荣额角滑下冷汗。 他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朝向林珩深深弯腰:“荣愿奉公子为主,万死不辞!” 对于陶荣的反应,林珩不觉得奇怪。或许是他伪装的面具太成功,凡是显露些许真实,总能引来类似情形。 在上京时,天子看不透他,卿大夫也是一样。依靠病弱博取同情,他做得驾轻就熟。宫中女眷对他心生怜惜,让他得到更多庇护。 但有一人例外。 想到红衣烈烈的风流公子,想到那位搅动满城风雨,惹得诸多王女和氏族女春心萌动的越国王孙,林珩不由得失笑。 两人曾有数次浅谈,一眼看穿对方的伪装,确信做不了朋友。非到万不得已,也最好不要成为敌人。 “起风了。” 林珩走近廊柱,抬起手臂,缓慢收拢五指,似要攥住流淌的夜风。 同边城相隔百里,位于滦河下游的洛城前,县大夫侯川率领城内氏族恭候公子煜一行,亲自将队伍迎入城内。 “公子下榻,蓬荜生辉。” 县府内设宴,美酒佳肴送上,并有乐人鼓瑟吹笙,乐女翩翩起舞。 公子煜坐在上首,红袍曳地,领口微敞,腰间宽带镶嵌彩宝。冠侧长簪垂下流苏,随着他举杯把盏摇曳出五彩光晕。 宴到中途,酒酣耳热之际,粉臂半露的美人走入席间,手腕脚踝缠绕细环,行动间发出脆响。 “岭女价值百金,献于公子。” 楚煜的风流之名传遍上京,县大夫也有耳闻。在宴席上送美,彰显讨好之意。毕竟越侯只有一子,不出意外地话,楚煜迟早会被立为世子,成为下一任国君。 面对县大夫的谄媚,楚煜不置可否,既没点头也没拒绝。 他貌似有了醉意,斜靠在桌旁,单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拨动酒盏,笑意朦胧,令近处的婢奴脸红心跳。 县大夫两次出言,楚煜终于颔首,允许美人靠近。 岭女赤足走上前,轻盈坐到他膝上,端起酒盏饮下一口,倾身哺向他口中。 青丝垂落,红唇诱人,眸光潋滟。 酒不醉人人自醉。 美色惑人。 距离不过分毫,白皙的手指忽然扣住美人脖颈,铁钳一般。 “啊!” 美人短暂发出惊呼,即被强行卸掉了下巴。 楚煜反扭住美人双臂,单手拿起一根银筷,尖端探入美人口中,片刻挑出一枚药丸。 咚地一声,药丸落入酒盏。 楚煜丢开银筷,捏住美人的舌尖,一点一点向外拽,直至拽出血痕。 “侯川,这也是你的安排?” 变故发生在瞬间,在场众人来不及反应。 直至声音传来,县大夫顿时一个哆嗦,扑出桌前跪倒在地,脸色青白,额头冒出冷汗。 刺客之事他全然不知,实属无妄之灾。 若不能找出幕后真凶,摆脱自身嫌疑,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他和身后家族必将大祸临头!
第五章 “公子,岭女乃主簿娄符送至仆前!” 县大夫匍匐在地,为摆脱自身嫌疑,毫不犹豫供出城内主簿。 两人交情莫逆,两家更是姻亲,但在此时此刻,侯川想的是如何脱身,如何平息公子煜的怒火,如何避免祸及家族。 刺杀嫡公子视同谋逆。 这件事太大,他承担不起,任何线索都不敢隐瞒。 “哦?” 楚煜侧过头,指尖沾染血痕。血珠顺着指腹下滑,在掌心蜿蜒出细长的血线。 岭女的下巴已被合拢,她仍说不出话。口中伤得太重,血覆盖下唇,滴落在胸前,浸染出一朵朵殷红。 “唔唔……” 模糊的声音溢出唇畔,岭女心知必死,不顾手臂反扭在身后,拼着肩膀和手腕脱臼扑向前,意图咬穿楚煜的喉咙。 “公子小心!” 惊呼声未及落地,当场被刺耳的骨裂声掩盖。 楚煜扭断了岭女的脖子,随即将她挥到一旁。 死去的美人落地,数名乐人一同暴起,抄起乐器砸退婢奴,抽出藏在发间的石簪扑向刺杀目标。 石簪长五寸,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尖端浸泡毒液,见血封喉。 乐人孤注一掷,拼命冲向楚煜。乐女扯下腰间束带,悬挂在带上的石片和碎环飞甩而出,尽成杀人利器。 电光火石间,数名婢奴倒地不起,额头和胸前被血染红。 甲士拔出佩戴的短刀,连续砍翻数名刺客,不料被乐女抱住腰腿,短暂反应不及,被两名乐人冲过身侧。 “滚开!” 眼见乐人冲向公子煜,熊罴眦目欲裂,当场暴喝一声,将抱在腰间的乐女高举过头,生生撕成两半。 裂帛声中血雾膨胀,血雨泼洒满身。 熊罴丢掉尸体,一脚踹开吓呆的婢奴和小吏,杀气腾腾扑向乐人。两只粗厚的大掌探出,从身后抓住乐人的脖子,用力向内对撞。 砰地一声,颅骨碎裂。 一名乐人额角凹陷,另一人脑浆迸出,满脸染血。 “休伤公子!” 熊罴恍如一尊杀神,所过处血洒遍地,脚下尽是残破的尸体。 城内官吏仅听闻护卫公子的甲士凶悍,何曾见过这般场景,无不双腿发软,惊叫着爬向墙角。华贵的锦袍沾染血痕,袍角和袖摆上满是酒水和油渍,再不见氏族风采,唯有满身狼狈。 刺客暴起时,主簿娄符及数名吏目拔剑策应,一并向楚煜发难。 县大夫侯川不顾生死,只求戴罪立功。遇到娄符等人杀来,抄起翻倒的长桌砸去,生生拦住袭击的吏目。 “娄符,你糊涂!” 侯川惊怒交加,见主簿不肯后退,抢夺吏目手中兵器,一剑刺向对方。 “刺杀公子形同谋逆,诛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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