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时,天边擦黑更早些,万疏影披着风雪走回来,他在门前将厚重大氅交给侍从,看向迎出来的陈魁,“回去,叫人到书房里说。” 陈魁吩咐管家将人都叫过来,算上他书房里共坐了十一位。这是万疏影从多年前积累下来的人脉,他坐在主位,看向神色各异的人,“可有想劝本王归降之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绝道,“怎可能劝殿下归降?我等今日是来为殿下排忧解难的,殿下有何烦忧,我等定然尽力而为。” “咳嗯,”有一个老臣抚着胡须,他眯着眼咳了一声,“殿下,依我之见,那萧崇江何来的五万兵马?说不准是扎了满山的稻草人,以兵法诈我等。” 陈魁听不下去了,“何老,并非如此。” 他叹了口气,将下午从包打听那里听来的消息说给众人,“诸位可还记得芳岁帝离京一事?” 万疏影摆弄茶盏,“说。” “因此举,如今民心尽归顺,五湖四海皆奉芳岁帝为神人,偏赶上有心人在坊间谣传我等对陛下不忠,各地自发集兵……” 说白了,各地方听闻万疏影折辱芳岁帝的事情,都坐不住了。 你造反还好说,毕竟一直有传言说万疏影有反心,萧崇江有反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你求娶天子,这不是将皇权压在地上踩吗? 他们各地刚收了解药的方子,便是官不发兵,民亦不愿啊! 更何况有萧崇江带头,甚至萧崇江给出了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东西。 芳岁帝的手谕和国师温城壁的私印。 “……据说还有四万余人的兵将行水路未到。” 这比众人预想中的要多出数倍。 他们设在京郊附近的人手,最佳情况便是和这些人打个平手。 商谈至夜深,也未曾敲定良策,有人想提姬洵,却碍于万疏影不敢开头,也就作罢。 翌日朝会结束后,万疏影和陈魁聚首到一起,陈魁昨夜回去后深思熟虑,有了个想法,“殿下,是时候将人请回府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或者在那位身边放些人。” 在万疏影斜过来的视线里,陈魁继续说道,“小人的意思是,以保陛下安全为优先。” “谁知道萧崇江那厮会不会贸然闯进宫来接人?” 陈魁看出万疏影的沉默,他知道万疏影妒心强,容不得芳岁帝身边有别人,他趁热打铁,“这件事情交给旁人,殿下定然不会放心,不如便交给小人来办。” 他又接了一句,“小人有妻正花龄,子女绕膝前,绝对不会生出二心。”这句话只是为了缓解气氛,万疏影果然笑了。 “交给你去办,本王省心。” 万疏影现在颇有些焦头烂额。 最开始他走的每一步都极为顺利,可自从萧崇江带兵归京的消息放出来,每一件事都能让他不痛快。 所有人张着嘴等他发钱,发粮,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姬洵,前几天他如何献宝都无法换姬洵一笑,而今天,两人用膳时,姬洵分明没在看他,却莫名其妙突然笑了一会。 还能因为什么! 不过就是那狗杂种回京罢了。 万疏影嫉恨的牙都在痒。 偏偏他刚放下筷子,摆出一点脸色,姬洵淡淡瞥他一眼,就也要放筷子不吃了——他那个身体哪里经得住再来一回脾胃不和? 万疏影只好赔笑脸。 那祖宗才肯又续了一碗猪蹄汤。 这一场膳食吃了满肚子火气,回过头来,他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怎么连姬洵受点委屈,都觉得自己比姬洵更难受。 * 姬洵身边不爱放人伺候,只有小福子里里外外替他跑腿,没事便需要去国师府替姬洵取药。 今天也一样。 小福子出去了,养心殿内其他人都被姬洵赶了出去,他们只能候在外面。 不管情况如何,这宫里做主的人还是芳岁帝,摄政王再有权势,不也还是要看陛下准不准他入殿吗? 姬洵盘算着时间。 他想让萧崇江从最合适的地方进来,若是强攻会引起过多不必要的伤亡。 但是走地道的话,没有熟人引导只怕也是不行。 他是最佳人选,但万疏影届时第一个看管的只怕就是他了。 此事还可以托付给谁呢? 姬洵走出去,散步到御花园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有一身破旧衣衫,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 姬洵脚步一停。 这不是他让常无恩仔细搜查,却最终未曾找到其身影的疯癫女子吗? 姬洵想了想,跟着那女子的身影走了上去。 一路走到冷宫,路上遇到的巡守侍卫都是万疏影的人,他们不敢对芳岁帝多加看管,只会时时报给上级,以免发生了意外。 姬洵推开虚掩的大门,在门后,狂乱生长的草丛里趴伏着一个女人。 用趴伏似乎也不合适,她看起来像是在……对姬洵行礼? “陛下,奴婢特来请罪。” 姬洵:? 姬洵环臂抱胸,靠在门边,“说吧,引朕过来想做什么?” “回陛下,罪奴本是梁皇后的贴身女官,当年先皇后将您托孤于奴,让奴传消息去宫外找梁太傅……” 那女人抬起头,在她的乱发之下,是一双饱经苦痛折磨的眼眸,“奴婢没受得住万太妃的引诱,联合那女人将消息瞒下,以至于您在万氏的把控之下……” 当年她将万太妃赏赐给她的金银财宝拿在手里,幻想出宫如何帮扶家人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这银钱烫手,她思虑再三,心有悔意,可惜为时晚矣,万太妃早留了后手,派人来灭她的口。 她侥幸投井未死。 只是宫里容不下她,她从地宫溜出宫去,却得知了家人在一场大火中离世,她明白这是万太妃做下的事情。 可这一切的源头更是她的贪婪。 她不甘心,顺着地宫溜回来,在宫中冒名顶替了一个疯了的老妃子,整日像老鼠一般在地宫和冷宫之间躲躲藏藏,装疯扮傻。 姬洵听完了故事,他不冷不热地接上话,“所以你如今找上朕,又是想做什么。” “陛下赐死了那毒妃,为您的母后报仇雪恨,”女人伏在地上,“您也为奴了却仇恨。” “如今奴想赎罪,”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奴常年待在地宫里,耳朵比常人要灵敏许多,宫内宫外的事情,奴都有听说,奴猜测陛下需要一个帮手……” 姬洵没说话。 太巧合了,像万疏影安排好的。 那女人继续道,“奴还可以趁别人不注意出宫去传消息,地宫里的守卫布置,奴也是最清楚不过。” 她跪下给姬洵磕头,说,“陛下不相信奴,不愿意原谅奴,都不打紧,奴才便自作主张,去给城外将士们传信,让他们进来为陛下杀了万氏的小贼!” 姬洵当然是不信这个人的。 虽然这女人当时在万太妃的事情上闹出过问题,看起来确实如她所言,是先皇后的女官。 但有些时候谎话就是半真半假才难以辨别。 姬洵沉默了一会儿。 “……” “不必。” “那地道下的隐秘处只有奴知晓,奴不忍心再看陛下被那狗人折辱!” 女子又磕了一个头。 不等姬洵阻拦,她便疯疯癫癫地钻入草丛里,顷刻间不见了身影。 姬洵:“……”叹了口气,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冒失到这个地步。 不管这人想帮他的心是真是假,未免太莽撞行事了。 姬洵想了想,没办法了。 下下策,装病。 夜里,万疏影来到养心殿,询问了芳岁帝今日都做了什么,见了谁,了解以后他走入内间,只见姬洵昏昏沉沉倒在龙榻上,脸上有些红润的模样,唇色也不正常。 这不是好消息,他过去一摸。 果然姬洵又病了。 在等待太医来的时候,万疏影沉默地看着病恹恹的姬洵,过了许久,他才对殿内守着的小福子说,“是本王的错。” 小福子不敢接话,垂下头去。 万疏影抚摸姬洵颈上的疤痕,怜之又怜,他不敢想象姬洵彼时是以怎样的心境和狠绝,才下得了这样的手。 这疤痕将在他的芳岁颈间跟上一辈子。 不可一世,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低下头,他将唇烙印在肉粉的疤上,恨不能姬洵当时动手划的是他的喉咙。 “……本王的芳岁,落得一身病,都是因本王之故。” 靠着这一场故意为之的病,姬洵拖了两天的时间。万疏影不敢离他太远,直到有人传来消息,萧崇江率兵已经到了金雪城下。 今日朝会的气氛格外紧绷。 “京郊守关的人是谁?怎么能擅作主张将反贼放入!” “是那萧启胤的同窗,想必早有勾结。” “非也非也,他们说是接到了命令,按照陛下手谕开城门,放萧崇江的兵进来,这其中藏了什么猫腻,我等不敢多加非议。” 万疏影自得到消息,怒火一直居高不下,他早有心思想动萧氏,是姬洵不准,他才隐忍至今,如今逮到了萧氏的错处,他势必要杀了萧家人。 “去,派兵擒住萧……” “够了。”姬洵稳坐龙椅,他听了半天,在万疏影彻底爆发之前将他打断,“是朕的手谕,准他们进城。”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连喘气声都压低了。 谁也没想到芳岁帝出来认了这个锅。 但他一直被困在宫中,怎么可能传手谕呢? 谁都不信是芳岁帝做的。 “殿下,确实使不得。”一个青年人站出来,他眼眉有些重,脸颊侧也有些胡子,“既然我等早已反叛,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依臣之见——何必留着旧主碍眼?” 陈魁:。 这人尚未察觉的万疏影渐渐阴森的眼神,周围人如同看傻子一般渐渐远离了他,他兀自表忠心道, “事已至此,不如我等拿姬洵祭旗,这样旧皇已死,新皇当立。殿下,您自然就是明主,不必芳岁帝退位,您便是我等的新君!” 陈魁: 陈魁闭上了眼。
第85章 “还想说什么?继续。” 这必然是一种肯定。 他得到了万疏影的鼓励,也有了更足的底气,他不信摄政王是真的爱慕旧主,都是男子,谁会喜欢另一个男人? 有意折辱罢了。 他抬起手来,大逆不道地指向帝位的姬洵, “殿下,臣请命为您斩杀这祸世的妖邪!” 朝臣鲜少有资格抬头往上探寻芳岁帝的容颜。 他也不例外,如今斗胆一看,不由得愣了——若摄政王爱慕美色,与这芳岁帝勾结在一起,倒也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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