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柔盘踞在大周以北,呈“冖”字形将其包裹。 应长川的表情也严肃了些许:“没错。” 他端起酒盏,缓步走到了那块巨型舆图旁:“折柔大部分时间都闭关自守,大周子民很难深入其内。” 铜灯之下,应长川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都多了几分温度。 说话间,天子不由伸手,缓缓从舆图上抚过。 江玉珣不再看舆图,而是将视线落回了酒盏之上。 少年的心脏,又一次重重跳动了起来,方才的醉意也消散了些许: “陛下,臣今日来找陛下,正是为了此事。” 应长川转身看向少年。 江玉珣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也朝舆图走去。 他停在了天子面前,仰头看向了那双烟灰色的眸底: “自前朝以来,折柔便对我大周虎视眈眈,并多次屠杀边民、发兵侵扰、和亲逼贡。” 应长川逐渐敛起笑意,眼瞳也随之冷了几分。 或许是酒劲使然,江玉珣非但不怕,目光甚至变得比方才还要放肆: “臣知道,陛下想的从来不只是让大周免受其侵扰,而是彻底消灭折柔。” 历史上,由于缺乏对折柔的了解,“周、柔之争”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七年才结束。 大周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也被连年战乱拖垮,最终伴随着应长川的突然驾崩三日而亡。 天子的野心第一次被人直白揭露,向来喜欢隐藏情绪与心思的应长川,竟轻旋酒盏笑着点头:“对。” 江玉珣把视线落回了舆图上的空白之处:“……臣以为,此战绝不可拖沓。而若想要速战速决,陛下还缺一样东西。。” 应长川眯了眯眼:“什么东西?” “一张折柔舆图。” “爱卿可有?” 江玉珣摇头道:“臣没有。” 喝到微醺的少年,比平日里大胆了许多。 说完方才那番话,江玉珣不由了眨眼,轻轻举起手中已经空掉的酒盏对应长川说:“但是可以用它来换。” 流云殿内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祟,江玉珣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呼吸也乱了几分。 应长川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少年的意思:“卖酒。” 说完,他也为自己添了一杯并一饮而尽。 见皇帝喝,江玉珣只能再次跟上。 “没错,卖酒。”少年随即点头。 纵观古今历史,走的最远的向来不是军人,而是商人。 他们是最适合深入折柔绘制舆图的人。 之前不是没有人想去折柔经商,可是折柔游生活习俗与大周迥异,压根没什么东西能卖给他们。 但酒不一样。 他们拒绝不了烈酒。 江玉珣终于笑了起来:“放眼全天下,这酒只有我们才做得出来。” 或许是酒劲上头,江玉珣直接把自己和应长川归为了“我们”,而对方竟也接受了。 说到兴起时,江玉珣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一口干掉后才转身对应长川说:“制酒需要甑桶,折柔压根不知道甑桶是什么东西。而陛下登基以后,曾命玄印监将民间甑桶全部收至宫中,并禁止再铸。所以现在,就连大周百姓也制不出烈酒了。” 少年的脸颊泛起了浅红,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 应长川下意识移开视线,笑着点头道:“对。”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便把罐里的酒喝掉了大半。 新酿出的烈酒后劲十足,江玉珣刚才还能口齿清晰地同应长川分析利弊,但说着说着便彻底晕乎了起来。 不但身体没了力气,眼前的景象也泛起了重影。 ……好困。 江玉珣用力掐了自己一下。 少年明显已经喝醉,但他仍不忘自己今天的重点。 江玉珣忽然深深地看向应长川 :“臣以为,陛下应耐心等待三年,补全这张舆图……而在这期间,朝廷正好可以修整怡河。” “望陛下三思——” -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 一遍遍在空寂一片的流云殿上回荡了起来。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无比认真地看向应长川,一边眨眼一边期待对方的答复。 无论是深探折柔,还是怡河截弯取直工程,都是国之大计。 绝不可能今晚便草草定下。 ……更别说提出这件事的人明显醉着。 天子停顿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江玉珣……再一次端起陶罐,起手想要替自己添满。 “怎么这么快就没了?”江玉珣颇为懊恼地将陶罐放到了一边,“我也没喝几杯呀……” 说完,他忽然放下陶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他这动作显然是醉的厉害。 应长川不由蹙眉。 他正要唤桑公公过来把人扶回房间,却见江玉珣一脸严肃地朝自己看来。 “陛下,有算盘吗?” 算盘? 江玉珣醉成了这样,还想算什么。 应长川心中虽疑惑,但他停顿片刻,还是唤桑公公取了一把进来。 喝醉里的江玉珣,半点也不跟应长川客气。 等桑公公将算盘拿来时,他已自顾自地研好了墨。 “江大人,算盘给您。”桑公公极其热络地将东西递了过去。 同时忍不住偷偷朝纸张上偷瞄了一眼。 没想到只看见一堆鬼画桃符。 清风荡过流云殿,桑公公瞬间嗅到了一阵浓重的酒香。 ……江大人这是醉了吗? 他有些不确定地抬头朝应长川看去:“陛下,请问是否现在送江大人回房休息?” 不料应长川竟摇头道:“不急。” 此刻天子无比好奇,江玉珣醉了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陛下。”桑公公向应长川行礼,缓步退到了一边去。 一时间,流云殿内只剩下了少年敲击算盘,发出的“啪啦”声响。 江玉珣已经有很多年没用过算盘,故而不能做到完全心算。 他一边在算盘上敲打,一边极其认真地念叨了起来: “……春酒一斗七十钱,蒸这些烈酒大概用了三斗春酒。三七二十一……一共二百一十钱。还有工费…木柴费……物以稀为贵,再乘以十倍……” 不出半盏茶时间,纸张上便布满了江玉珣留下的歪七扭八的字迹。 一开始江玉珣勉强还能算清。 到后来,嘴里的数字便乱了起来。 “……嘶,三百五十钱乘以十是,是……” 应长川淡淡道:“三千五。” “对对!”江玉珣迅速把这个数字记了下来。 末了又继续道:“三千五百钱,一两等于十钱,所以一共是,一共是多少两来着?” 此刻他的脑袋已经变得比石头还要沉,但仍不肯休息,而是执着地想要算下去。 “……算了,四舍五入吧。” 江玉珣低头写画半晌,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他抱着算盘朝应长川走去,同时郑重地把那张鬼画符递到了天子的面前。 桑公公活这么久,还从未见人醉到这个地步! 围观至此,他已是目瞪口呆,同时于心底里生出一点淡淡的恐惧……江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虽已猜到少年意图,但应长川还是垂眸将纸接了过来,并假做不解道:“爱卿这是何意?” 子夜时分,明月高悬。 铜灯内的烛火,更是亮的晃眼。 明明喝醉了酒,但江玉珣的眼睛非但不显混沌,甚至比以往还要明亮。 为保持口齿清晰,他的语速变得格外缓慢:“臣算好了。方才那罐酒共值七百两白银,臣与陛下一人一半。” ……七百两? 应长川轻轻挑眉朝少年看去。 江玉珣则抱着算盘,无比认真地抬眸向天子看去:“今日陛下可以把这酒钱结了吗?”
第24章 春酒一斗最多不过七十钱。 到了江玉珣这里,竟然翻了百倍有余。 桑公公的耳边不由一嗡,人差点便栽倒在了殿上。 江玉珣他,他怎么敢的啊……! 明月不知何时藏进了云里,流云殿内只剩烛火轻晃。 醉得不成样子的江玉珣怀抱着算盘,不停地眨眼保持清醒。 见应长川不回答,他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不解地又唤了声:“陛下?” 话音刚落,江玉珣脚下忽然一软,身体也随之失去平衡向前跌去。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啊——” 算盘自少年手中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紫檀制成的算珠顷刻间迸落满殿,噼里啪啦向四周滚去。 过了许久,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江玉珣不但好好站在原地。 甚至鼻尖不知在何时,多了一点淡淡的龙涎香。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流云殿上的蒙蒙火光晃啊晃。 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 次日巳时,艳阳高照。 躺在榻上的江玉珣猛地睁开了眼。 救命!我昨天晚上究竟都做了什么?! 他想要起身,却因宿醉后的乏力倒回了榻上。 “嘶……” 阳光透过窗纸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少年瘫倒在床,绝望地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江玉珣昨晚喝断了片。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强行与应长川单方面“AA”酒钱,最后失去重心朝对方摔去,反被对方扶住手臂的那一瞬。 剩下的事情便一概记不起来了。 ……但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炸裂。 我昨天晚上是怎么想的? 七百两银子?我不但敢算,更是敢要啊…… 就在江玉珣绝望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不但狠狠地在太岁头上动了土,甚至今天早晨还睡过了头。 江玉珣猛地将手臂放了下来朝窗外看去。 瞧这天色,至少十点半。 平日里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经上够三小时班了。 江玉珣的心当下一沉。 他迅速用手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自己睡过头也就罢了,怎么今早没有太监来提醒一声呢?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整理情绪洗漱出门,眼前的一幕便彻彻底底地令他僵在了原地。 ——值房的桌案上,摆满了银锭。 其中一枚银锭下还压着张纸。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桌案前将那张纸拿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轻轻地洒在了纸上。 朱笔写成的“酒钱”二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不是应长川的手笔,还能是谁? “……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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