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看着别人对明书的眼神从崇拜感激到不悦恼火,他隔岸观火,仿佛事不关己,心里却涌起了一丝隐秘而奇异的快感。 这样的快感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叫他日日夜夜旁观明书的无能为力,看着明书离开微命就心慌难忍,看着明书每夜噩梦愧疚而无法入睡。 原来天才也不过如此。 代掌门那时揉捏着自己因修为滞涩而生出皱纹的手,看着明书苍白如纸的脸,在暗处咧开笑容—— 原来天才也不过如此。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与明书同时被收入玄漱的那天。成为嫡系首徒的明书站在白玉宫中央,人生喧嚷里皆是赞叹与羡慕,少年天才,众望所归。玄漱的掌门为他赐剑,清河的少主给他赋牌,明书激动到双颊通红,漆黑的杏眼里,高兴仿佛要从其中溢出来。 而他泯然于众人之中,所有有关于他的话都会跟明书扯上关系,最后以叹惋结尾,因为明书仅仅及冠之年,而他已经年近不惑。 人们可怜他空有灵根入道太晚,但提起他甚至记不起他的全名,只会含糊“那个和明书一起入玄漱的弟子”,只会可惜“那人灵根不错,若是早些年入道修仙,说不定呢……” 他在煮沸的喧哗里坠入冰窟,一种难言的嫉妒攥住了他整个心脏,他看着明书接过灵剑,名字在玄漱名谱上熠熠生辉,少年眉梢眼角皆是喜悦,第一反应就是转眼看他。 别看我。 代掌门藏住自己生出皱纹的手,那天真的目光像是根利刺,扎进了他的心口。 别来看我。 他盯着明书,羡慕而嫉恨,明明知道明书全然无辜,却也挡不住这样的情绪翻涌于胸腔,填满他血管的每一处。干净的少年像一面镜子,对上视线的瞬间,只能让人看清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和自私卑劣。 明书这样光明的人,却像时刻同影子般笼罩着他。苍梧世的时候,代掌门看着明书世家门派的长者被逼的步步退让,而他的威信渐渐提升,世家要求他做掌门的那天,他觉得自己终于要逃出这片影子了,然后一个人,一句话,就将他多年艰难维系的自尊全部击溃—— “反正玄漱还有个位置叫做代掌门不是吗。” 堂内一静,没有一个人对话提出异意,却有长老轻笑一声,以极低的声音嗤笑道:“怎么连姓氏都对上了。” 那一刻,代掌门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看着眼前无数人,阴暗的光里,他眼前仿佛不是仙门百家,而是无数魑魅魍魉,桀笑着咧开血腥的嘴角,将他钉在了羞辱柱上,把他当笑话观赏。 而玄漱的救世主什么也没说。 他等待许久,等来了明书的一句好。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代掌门手拢在袖中,脸色发青的低下了头,他眼前发晕,耻辱的话音断裂的落在耳边,就像他碎成一地的自尊。他自以为将异常藏的很好,咬紧的牙关,陷入手掌的指甲,他都没让任何人发现,但恨意的种子发了芽,便有人能察觉。 继任掌门那夜,桃花月下,他在走回玄漱峰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手指染血,衣裳凌乱,往日遮面的折扇被刺穿,在玄漱的天阶上挡住了他的路,背对月光的身影笼罩下来,像是另一个逃不开的牢笼。 代掌门木然的抬起眼,他知道他,眼前人是林祈云的挚友,朱笔成仙的万古传人。他与那双笑眼对上视线,没问他去做了什么,为何如此狼狈,只是转身欲走,毫无掌门气势,拱手道:“劳请道友移步。” 笔仙却不,走到代掌门身前,凑近了他。那双眼尾飞扬的眼里,瞳色在月色如同最漆黑的夜色,如同深渊的最深处,沉得叫人心里发怵,这样的眼神若配上干涩的笑,是十分瘆人的。 代掌门当即头皮发麻地退了几步,仰头看笔仙,戒备至极。 “这么怕做什么?”笔仙声音里带着极浅的笑意,月光下肤色苍白得不似活人,“你马上是苍梧世的掌门了,怕我一个小小书阁阁长,像话吗?” “……”代掌门绷紧了唇线,面对这样的嘲笑,一言不发。 笔仙盯他一会,轻轻阖眼,长睫盖住他眼底情绪,他摩挲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迹,淡声一字一句道:“天赋差距,年岁差距,明明师出同门却生不逢时。五十岁入道,这种对仙者而言极为年轻的岁数,对入道晚的凡人来说,却是生命尽头的延续。若没有少年天才作衬便也罢了,偏偏同辈的是明书,被所有人可怜,被所有人当成笑话——这样的命运,你恨吗?” 代掌门浑身一抖,眼前人一份情面不留的揭穿了他所有的遮羞布,他所有心思被猝然暴露在月光之下,一时差点恼羞成怒,笔仙却在他开口前朝他摊开手。 “我可以,帮你改。” 笔仙道,他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代掌门,“我可以让你生逢其时,众望所归,尊严不会再被践踏。我能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无视你,瞧不起你,我可以给你最好的命运……只需一点点代价。” 兴许夜色渐深,又或是多年的自卑与无能作祟,代掌门看着眼前的笔仙,恍惚间感受到一种重压,如同天道雷劫,无悲无喜,漠视众生。 像白色的鬼。代掌门在笔仙的注视下,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咽了口唾沫,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我应该……怎么做?” 笔仙笑了。 “自然,从挑拨开始。” * “轰隆”一声,巨响连绵,笔仙走入灵洞禁制,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风雪与代掌门的身影都隔在了门外。 灵洞内乱石嶙峋,走道曲折,寒雪堆积在凸出的石块上,石壁上斑驳的痕迹如同远古壁画。笔仙轻车熟路的穿过了曲折的狭巷,拐进了灵洞深处,眼前骤然开阔,入目寒泉如镜,白雪点妆,而泉湖中央的冰床上,纸卷堆叠,黑衣的青年沉睡着,骨节分明的指尖下,是血红的卷轴。 卷轴全数铺开,从青年的膝盖处滚下冰床,一直没入冰湖,湿透的纸张在湖面漂浮着,字迹晕开,纸面洇出毛边。 笔仙就踩着湖面上这些一触即碎的纸,走到了冰床前,伸手轻柔的拂去青年眼尾凝结的霜雪。 “身子已经结冰了,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他坐在了冰床边沿,弯腰拿起一卷古朴的卷轴展开,“练虚中后期的修为,身子都快把这灵山的灵力吸空了,要是早些回来,你师叔刚参加仙门大选时也不至于用练气期的修为去遭人白眼。” 他仿佛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全然不在意有无回应,骨节分明的手持朱笔在卷轴上点点画画,笔仙低眸一目十行的扫着卷轴,身侧逐渐浮现无数鲜红的光屏,层叠在一起,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人覆盖其中。 大网中覆盖面最大的光屏是纵横十四洲的地图,南疆北域,中陆东西囊括其中,里面点缀无数星点,每一个点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命运线,星点交杂,世人命运错综,而在其间,最为闪亮的三颗星点均集中在一个地方—— 中陆剑派,玄漱雪山。 笔仙看着那三个点,神思一顿,转眼看向了沉睡着的青年。他看着他安宁的睡容,忽然也有点想不清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个样子的。 他的故事,若从最开始讲起,也是从创造一个人开始。他作为天道时,旁观了数万年人间的沧海桑田,人族就如同蝼蚁,它很喜欢在这样多的人里随便挑出一个人规定他的命运,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的,在绝对的高位上看着这个人在命运里摸爬滚打,挣扎求生。 它不懂此举的冷漠,也不在意命运下人族的死活,它对所有都只有单纯的好恶——不喜欢人族飞升,就绝了飞升的道路,不喜欢人族得天独厚,就放任世间妖魔横行。 它觉得人族很复杂,勾心斗角层出不穷,仁人志士也代代相承,这让它突然想造出一个绝对干净的孩子——其实也不算突然,它一直有所感知,身为天道的它并没有办法完全掌控这个世界,却一直隐隐觉得,它需要完成一个故事,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 它对这个孩子,对这个故事充满了期待。 它一个个细节磨合,一个个人物遴选,敲定了反派与主角,给了它的造物,它私以为最完美的命运。 却没想过会有另一个系统在无声中入侵,选择了它故事里最重要的反派作为主角。 没关系,它一开始想,反派把另一个系统带进来的穿越者杀了就好了,杀不了也没关系,疯了也行,只要失去自主意识,它就可以去操控他的身体,它来杀也行。 但事情总是在超出它的预料。那个穿越者,牵住了反派所有的理智,没有用任何手段,只因为人间七情。 它的故事停止了,它的故事在被篡改,这种威胁底线威胁生命的行为让它感到满腔愤怒,同时还让他不解茫然,于是它依照林祈云,捏出了另一个人,自己也义无反顾的下了凡。 然后,“它”便成了“他”。 人间七情是很神奇的东西,会让笔仙不止一次的后悔,要是没有下凡,兴许一切都会不同。他不会愧疚,不会伤心,不会犹豫,无情无义也许是世上最坚韧的铠甲,能让人无坚不摧。 笔仙缓慢的布着一场局,掺杂着无数情绪,将棋子落下棋盘。 第一局,他改动记忆,打着蓝屏系统反应的时间差,用爱人相离来激化矛盾,让萧宴池疯了整整二十七年,把人间变成炼狱,让明书成为救世主。 但他愧疚心软,于是放明书携带元神逃去北域,造成身体修为过强,而元神极弱,就算抓回来也无法入体的局面,只差一步的成功,被明书掐住了节点,再难往前进一步。 第二局,他让代掌门挑拨世家长老与年轻一代的关系,让重生的林祈云不得不担重任,参加大选,前往北域,他在北域纠缠萧宴池,一步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望他入魔,将林祈云也一同带走。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在世界主权争夺里,保住林祈云性命的做法。 但萧宴池自毁了,这个自林祈云手下诞生的灵魂,宁愿魂飞魄散,也要护他师兄前程。 笔仙看着萧宴池死去,看着林祈云失魂,黄沙万里撒着血泪,剑修绝望的哭喊刺入耳膜,他愣愣的看着,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明书,不会待他如此。 那个蓝屏系统愚蠢,迟钝,却极会选人,没有他致命的缺点——没有人间的七情六欲。 非迫不得已,他对林祈云下不了杀手。 他什么场合,才能面对林祈云拔剑?要什么情况下,才能在拔剑的时候忘记那场烟火?林祈云那个程度的剑修,面对时若有一瞬的迟疑就只有一剑穿心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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