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抬手抹一把汗,只怎么都抬不起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四个沙袋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步一步,到第四圈的时候双脚几乎抬都抬不起来,胸腔里的空气也被挤压殆尽。 坚持到第六圈时,当真是半点儿力气都没了。 脚下一软,便倒了下去。 趴在地上时,别笙连疼都感受不到。 眼睛里混着汗渍和泪水,树影在他的世界里都是颠倒的。 他知道不消片刻辜厌肯定又会用那种冷冷的声调叫他起来,是以没等他说便攥着拳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接着朝前跑。 说是跑,比走其实快不了多少。 中间也免不了再摔下去。 可别笙想到巫庭在军中受的那些苦,想到他受的伤,便觉得自己这样实在算不得什么。 每每跌倒,总要爬起来。 等到十圈跑完时,他身上沾的都是土星子。 也顾不上拍,直接来到了辜厌面前,他呼着气道:“我……我跑完了。” 辜厌看着别笙那双漆黑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眼中笑意深了些,“打两遍拳我看看。” 别笙是很累很累的,他甚至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累的一天,可听到辜厌的要求还是去做了。 并且努力做的标准。 做完之后,依旧揖下一礼,“还请辜叔指教。” 辜厌思及他方才的动作,仍旧有许多破绽,但看得出来,昨天他说过的错处别笙已经尽力在改正了,他走上前,手掌放在别笙的肩膀道:“肩膀不能太过僵硬,你要把你的肩膀、你的手肘、你的掌腕指尖变得灵活无比,你要思考判断哪里是对方的薄弱,用你身体的任何部位破开这些地方。” “这套拳法源于山林搏杀,你得是狐狸、是狼。”
第137章 燕脂雪(三十七) 别笙闻言微凝了眉, 思量之后仰头看他,乌漆漆的瞳孔透着点儿锐气, “既是源于搏杀, 那是否于生死之间进益最大?” “是,”辜厌应的没有半分犹豫。 别笙张了张嘴,“可我……不曾与人以生死相搏。” 辜厌微垂了眼,眼中映着这面容似玉的小公子, 心道确实, 这是长于兰玉之阶的梧桐, 是流于绮罗之门的晨露, 并不曾真正经过徘徊霜雪,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 过了会儿才提声道:“过两日寻了空我带你去燕山。” “燕山?” 打从来到这里便未出过城的别笙不觉看过去。 辜厌点点头却没有多说的意思, “进学的时辰到了, 不要迟了。” 别笙:“……” 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人真的很讨厌。 小声“哼”了一下。 辜厌低眉看他。 迎着对方颇具压迫的视线, 别笙耷下了脑袋,耷完之后又觉得自己这般太过软弱, 很快又昂起了头, 但也不敢跟他对着干,哼哼了两声后, 小声小气的同他道:“我嗓子不舒服, 不行吗?” 又怕又不服气的模样叫辜厌眼底漫上两分笑,“自是可以。” 别笙余光觑他一眼,见他不像生气的样子, 禁不住伸出了试探的jiojio, “那凡事都要循序渐进,辜叔觉不觉得今日负重太多了啊?” 意有所指的话让辜厌的视线落在了尚未解下的沙袋上, 他转目瞥向别笙那双似带了期盼的眸子,语气不咸不淡,“不觉得。” 别笙瘪了瘪嘴,眼角一下子就垂了下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沙袋从身上解了下来。 解完之后,下意识的就想用方才的力道踏出去,可他忘了脚上已没了沙袋。 是以刚抬腿,便猝不及防的往一侧崴去,就在别笙以为自己会再摔一次的时候,领子蓦然一重,险险被拉了回去。 此处只他与辜厌两人,谁拎住了他不言而喻。 “辜叔?” 辜厌“嗯”了一声,很快撤开了手。 别笙摸了摸被勒的生疼的前颈,“方才多谢辜叔。” 他略一折身,恰露出一截颈。 许是练武催发了气血,原本纤细柔白的地方此刻一片红潮。 雪色太过清寂,才叫天地打翻了胭脂尽数倾覆。 可少年身上并无一丝的脂粉气,你看见他,只会想到山川的灵秀、想起山野间莽撞奔走的小兽。 身上满是蓬勃的生命力。 辜厌看着别笙露出的那截被压出淤青的手腕,目中微动,“回去吧。” 顿了顿,又开了口,“我那里有些药,待会儿给你送过去。” 别笙闻言忍不住看他,目中蹂了些讶然,往日他也不是没有受过伤,可从不见辜厌哪次送了药。 辜厌感受着落到身上的视线,回看过去,“还有何事?” 别笙来不及思忖因由,只能道:“没有了。” 换过衣裳后,乘着马车到了学舍。 若搁在两月前,别笙经了这样一番训练,在堂上必是要打瞌睡的,只现下承受日久,体质比之先前强上许多,直到下学也不见什么倦怠。 他还记得先前答应容峤的事,等人散尽后邀他过府读书。 容峤捏着泛白的衣带,沉默了会儿才笑着应下。 他平日总是很亲热的喊别笙“哥哥”,可到了此时却一言不发,不是他不知感恩,而是只有这时他才真正将恩情记在了心里。 有些事情,本不该挂在嘴上。 两人回去后,随意用了些饭,便钻进了书房。 别笙坐在案后取出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容峤则是去书架旁看书。 午后的阳光算不得浅薄,离离错错的倾泻下来,洒在院外的枯枝上,又随意在薄薄的、叫风吹的扰人的窗纸拖出了一笔青色枝影。 枝影摇曳间爬上了别笙鬓发,晃得人昏昏欲睡,他掩着唇悄悄打了个哈欠,手中的笔怎么也落不下去。 看向不远处还在捧着书认真研读的容峤,别笙实在说不出自己想去睡觉这种话。 掐了掐自己的手背,强自打起精神用功。
第138章 燕脂雪(三十八) 好容易将功课赶完, 这才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直到天光淡了,金乌垂垂西坠, 屋子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叫夺了去。 尤伏于案上的少年无意识打了个颤, 被冻得手掌都贴在了脖颈下面,只这样还是冷,连在睡梦中都锁了眉。 稠密的、纤长的睫羽轻颤,在眼睑下方落下一道月牙似的阴影。 他就那样半笼着眼皮, 乌黑的眼睛挽了点儿水色, 却仍是空茫茫一片, 没有焦距, 过了会儿, 才渐渐生出了神采。 随即看见了仍靠在书架旁看书的容峤。 对方的身形实在单薄, 脊背也有些弯折, 只目光却是专注, 好像手上捧着的是山海日月, 没有什么能叫他动摇。 别笙看着这样的场景,不愿出声打扰, 他枕着胳膊, 静静瞧了他一会儿。 只瞧着瞧着,就瞧出了一点儿不对。 容峤他翻页……会不会太快了一点儿? 几乎是扫上一遍, 就过到下一页了。 自来没有见过这样看书的。 别笙有些疑惑, 但又不好打扰,只能将疑惑暂且压下。 他起身从书架抽出一本《杂经》,慢慢翻了起来。 此书是本朝一位佛学大家所作, 体大而精, 包含万千,因行文艰涩, 别笙至今不过读了八则。 想想自己的进度,再一对比旁边的容峤,别笙忍不住探出头往他那处瞟了一眼。“哥哥做什么一直看我?” 容峤又不是木头人,被人盯着哪里会没有感觉,他将书册合上,抬眼看向别笙的位置。 明明半下午都在费神,那双偏狭的眸子里却不见半点儿倦意,明亮的如同星子。 别笙望着他的眼睛,指肚轻轻在书页上摩擦了一下,片刻后又停下,捏着书角小声问他:“你看书都这么快的吗?” 容峤本要点头,可想到什么,心中顿然沉下些许,他是知道有些人看不得对方比他天赋更高的,不止知道,还见过,毕竟往来红楼中自诩才子的人委实称得上多。 层层剥落的人心远比光风霁月的皮囊腌臜,若说前程利益是肉骨头,那这些人与猪狗也差不得多少,表面上称兄道弟,私底下为一块骨头争的头破血流。 正是见过这些,容峤才不得不生出两分警惕,只谨慎道:“约莫只能记下七八分。” 别笙圆乎乎的眼眸微垂,先是思索了一会儿,等到眉头舒展,似乎是有结果了,才凑近了同他道:“你以后……可能是个大人物。” 容峤:“……” 尽管先生都赞他才思敏捷,这时候也有些没跟上别笙的思路,“哥哥……何出此言?” “话本里面位极人臣的主角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别笙话里存着明显的羡慕。 容峤:“……” 他被别笙这句话弄得一度失了语,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怎么答,好笑中夹着无奈,其中又不乏对自己命运的茫然嘲讽,最后只得一句,“那只是话本。” 别笙“哦”了一声,没说信是不信。 容峤看书不曾觉得累,跟别笙说了这么几句话却觉得有些疲惫了,他阖上眼睛又张开,“哥哥以后少看些话本。” “我也没看许多,”别笙辩解道:“是当初在家中时生了寒症,一直读书读的脑袋疼,这才寻了些话本子看,都是很正经的书。” 容峤听到“正经”两个字,额角突的抽了两下,“那些都是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写出来的,于功课并无大用。” 明明年纪比别笙都小,说教的口气却像极了别父,也好在别父没在,且没听见别笙的这番话,否则多半要挨上一顿家法。 别笙想到这里掌心抖了一下,“以后再不看了。” 容峤见他这样听劝,方才提起的警惕落了些去,“哥哥方才读的什么书?” “是了难大师著的《杂经》,里面除了佛理,还包括许多杂说,”别笙说着举起书册递叫他看了看,“只是读了这么多天,屡屡遇到滞涩,且每回总要研读许久。” 实在理解不了的地方就等巫庭回来给他补课。 最后这句话别笙没说,容峤自然不清楚,他接过别笙手中的书册翻看两页后抬了目:“哥哥偏好杂学吗?”
第139章 燕脂雪(三十九)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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