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淳脚下步子更快了些,他走到近前,先是碰了碰别笙面颊,觉得温度退了,这才放下心,“身子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别笙退后一步,摇了摇头。 夏元淳见别笙动作避让,眉心不由攒了攒,等想起刚才干了什么后,才发觉自己的逾距之处,他的唇动了动,刚要解释便听到旁边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笙哥儿曾经允诺于我的好消息迟迟未至,却不见丝毫惶然,原是将我身边的人笼络过去了。”
第6章 殿前香(六) 别笙尚未转目,便从呕哳的嗓音中判出了来人身份,他捏着靴子菱纹处的手指紧了紧,不过片刻又平静下来。 他将靴子放回木柜,而后转身行礼,“见过六殿下。” 只这一句,其它的并不提。 被他唤作六殿下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面色青白,唇薄如纸,需得叫人扶着才能站稳,分明是早夭之相,却偏偏生了双凌人的凤眼—— 眉眼一横,目中尽是刀锋。 巫羽站在别笙三步开外的地方,见他行礼也不叫起,只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元淳跟在巫羽身边的时间尚短,对这个心思诡谲、性格乖戾的少年说不上有多了解,但察言观色总是会的,他见巫羽眸中隐有悒色,往前挪了半步,恰好挡住别笙,“殿下,快到太傅讲学的时辰了。” 巫羽的目光移到夏元淳身上,轻飘飘的,却刺人的紧。 感受着前方如有实质的视线,夏元淳依旧立在别笙身前,并不移开半分。 双方谁也不愿相让的情况下,气氛逐渐凝滞。 别笙交叠在一起的手微微错开,碰了碰夏元淳的后背,示意他收敛一些。 夏元淳感受着后背轻的几乎叫人忽略过去的触感,脑海中却是再一次浮现了别笙在含章宫外惊惶的姿态,他心知别笙的忧虑,更不愿让他独自面对巫羽。 论身份、地位、亦或是权势,他父亲乃辅国将军,外固封疆,内镇社稷,是朝中肱股,而自己原先是太子伴读,只是太子薨势,陛下又有旨意,这才到了巫羽身边。 无论哪一方面,他都不落巫羽,甚至犹胜几分,自然不惧他施予的压力。 巫羽这么看了一会儿,良久后薄唇缓缓浮上笑意,“好,元淳与我一道。” 夏元淳低声应了句“是”,便走到了巫羽身旁微微落后半步的位置,同他一道出了梢间。 待几人离开,别笙缓缓直起身子。 透过红麝珠串成的帘子,还能依稀看见几人的背影。 四五个人拥着最前面的少年,端的是众星捧月。 可别笙却觉得,鲜花着锦之下,根早已烂在了泥里。 他重新提着靴子坐下,脑海回忆着有关巫羽的情况,原主对此人的关注并不多,最深刻的印象大抵是那副病弱不堪的身体。 然而别笙看到的却是巫羽从前对巫庭掩在明面下的恶意,以及近一年来,景帝对巫羽的扶持,对巫庭的打压。 景帝之所以选择巫羽,与他对巫庭的恶意不无关系。 巫羽乃蘅贵人所出,而蘅贵人又曾是伺候在绾妃身边的宫人,她趁绾妃安胎之际爬上龙榻,怀上巫羽的时间只比绾妃迟了一个月。 正值盛宠的绾妃听闻这个消息,郁下于肝,不免惊了胎气,景帝迁怒之下,直接灌了蘅贵人落胎药。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本该落幕,蘅贵人却因着不甘屈居人下,硬是靠着催吐将药呕出大半,暂时保住了孩子。 经此一事,她看清了帝王心狠,只得回头向旧主认错,百般哭求,只为留下孩子。 绾妃虽厌烦蘅贵人,却不至于狠心到要一个小孩子的命。 这才留下了巫羽。 只是到底伤了底子,巫羽出生时身子孱弱,半点不得喜爱。 而比他先出生一月的那个孩子却是子凭母贵,受尽帝王恩宠,满月之时赐名为庭。 庭,乃君主受朝问政之所。 巫羽的名字,却是因着景帝在他周岁时叫不出名字,才赐了羽字。 羽,轻若鸿毛也。 有人可以受尽宠爱,有人生来卑贱如泥。 这般对比不可谓不难堪。 如今巫庭遭受厌弃,自小生活在其阴影之下的孩子不知心中几多快意。 别笙坐在圆凳上,手指无意识的在桌子上划拉,雍朝皇子十五岁才会开宫建府,巫庭如今只有十四,距离出宫还有一年,他与巫庭交好,就等于站在了巫羽的对立面,想要平静度过这一年,只靠夏元淳的庇佑显然不够。 雨水迸溅之声入耳,别笙心中渐渐有了思量,他起身将换下的靴子交给内侍,走到木柜前另挑了一双。 回到行思堂的时候,还不到上课的时辰,前排的几位公子聚在一起说着话,听着有些杂乱。 别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走到巫庭身边坐下,将靴子放在了两人中央,“一直穿着浸了水的靴子,免不了要受寒,到时候不仅要喝药,娘娘也会担心。” 别笙点到即止,并不强求巫庭一定去穿。 巫庭原本不欲动作,只是听别笙说到母妃,眸光才有了几分波动。 半晌过去,他弯身换上烘的干簌簌的靴子,那股子寒气顿时消去许多,他抿唇道了声“多谢。” 此时还未上课,耳畔皆是喧喧嘈杂之声,别笙趴在书桌上,听他道谢,水润的杏眼半弯,淌出了一点笑意。 许是被别笙的情绪感染,巫庭的唇角同样扯了一下。 两人说话的间隙,一道清癯的身影缓缓走到了堂上,他用戒尺敲了敲书案,屋子里的杂音很快消弭。 太傅摊开书页,翻到上节课讲到的位置,开始讲学,“今日讲《书经》的虞书——舜典,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 先通文章,明句读,后通文义,明其理,两个时辰下来,别笙着实有些吃不消,直到要用午膳了,他的脑子里还堵着太傅口中的经义。 巫庭见他眉毛揪成一团,捏着书在他眼前晃了晃,“该用午膳了。” 别笙回过神来,他迷迷瞪瞪的看着巫庭,问道:“殿下全都听懂了吗?” 巫庭微微颔首。 别笙忍不住露出了些直白的羡慕,他从前脑子不差,只不过学的是理科,与这些经史子集扯不上半点关系,听太傅讲学时,即便有原主的记忆,还是有些跟不上。 “回家之后多温习功课。” 巫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太傅明日会考校今日所学。” 别笙闷闷“哦”了一声。
第7章 殿前香(七) 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行思堂。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没有空余的食案了,别笙心念微转,大概明了其中因由:往日里,学子们惯爱到依傍着泮迟的花廊下用饭,浓荫之下,清凉又不乏雅趣。 如今雨水连绵,自然只能缩在归粟阁中。 别笙正要朝着取食之际,耳边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见过五殿下”。 并不怎么听得出敬意,更多的是讥讽嘲恶。 他抬目望去,见礼的三五人端坐在食案后,连起身都觉得多余。 四下环视,周围的人对这种场面大多投以漠然的视线。 都说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掌权者的喜恶,决定了下面的人对巫庭的态度。 也许有人觉得巫庭无辜,但却改变不了什么。 面对落在身上的恶意,巫庭眼神没有半分波动,他取过食盒,转身踏出了归粟阁。 青色的衣袂在别笙的余光下转瞬便要消失,别笙脚下的步子顿住,取过食盒后跟了出去。 刚出阁楼,一阵浃着湿寒的冷风扑过来,叫他就忍不住拢了拢衣领,他小跑着跟上巫庭,唤了声“殿下”。 巫庭淡淡“嗯”了一声,没问他为什么跟上来,也没有赶他走。 待寻到避风的角落,巫庭蹲下身子将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食开始用饭。 行止随意,却不叫人觉得粗鄙。 廊庑本就昏昧,几缕天光错落,叫巫庭隐没在暗处的眉眼愈发沉寂。 别笙没说什么安慰的话,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免苍白,他看着巫庭碗中光秃秃的面条,又看了看自己碗中泛着油光的肉片,默默挑起一半浃在了巫庭碗里。 巫庭抬眼看他,黢黑的瞳孔看不见一丝光亮,让人无端想到了万仞之下的湖泊,因着没有日光照耀,成了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 别笙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他杏眼微睁,抱着碗僵在那里。 巫庭问道:“你做什么?” 别笙嗫着嘴,解释道:“这个肉片太腻了,我不爱吃。” 他双手乖乖捧着碗,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带着怯意望向巫庭,叫他方才生出的戾气消弭了些许。 他凝视着他良久,而后缓缓道:“是吗?” 别笙虽然不舍,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巫庭见他口不对心的模样,心底忽而生出了一点别的心思,他将碗放到了别笙面前,示意道:“既然不爱吃,那就都给我吧!” 别笙看着伸到面前的碗,嘴角下意识撇起,有些不情愿的模样,可自己说的话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他迟疑片刻,慢吞吞的把肉片浃了过去。 巫庭见他委屈的眉毛都耷拉起来了,眼底藏了一抹笑意,胸中戾气无声散去。 别笙却是气的浃起一大筷子面。 刚送进嘴里,就被烫的吸了一大口气,他放下碗筷,开始不停的给自己扇风。 巫庭见他疼的眼眶红红的模样,提醒道:“实在烫了,可以把面吐出来。” 别笙做不出这种吃了又吐的事,他摇了摇头,停了好一会儿,才把面咽了下去。 一口面吃完,别笙开始不停地往外呼呼吹气,被烫到的嘴唇红的不像话。 从巫庭的位置望过去,还能看到一截舌尖,绯红的舌尖沾着一滴口涎,牡丹滴露一般娇艳。 巫庭意识到脑子里的想法之后,愣了一下,片刻后垂下眼帘。 别笙却是半点不知巫庭的想法,他抬手摸了摸疼的发颤的嘴唇,不出意外摸到了一个小水泡。 他往前挪了两步,微微张口道:“殿下,你帮我看看这个水泡严重吗?” 眼见一张芙蓉面凑到面前,巫庭不得不放下筷子,他并未在那张唇上流连多久,一扫而过便答了他,“回去挑破再涂些药就好。” 别笙听到要把水泡挑破,一张小脸皱的紧紧的,“我不敢。” 巫庭把他的脸推到一边,不与他多言。 别笙只能泄气的小口吃面。 傍晚,学宫下学后。 别笙撑伞离开。 走到半路的时候,上方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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