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故知替款冬挽上裤脚,露出脚踝,浮肿比三日前稍好了些,这还是步故知这三日强烈要求款冬少走路的结果,但骨裂不用药,还是容易留下病根。 他用筷子拧取浸在药液中的敷布,直到不滴水了,展开敷在了款冬的脚踝,药味一下子冲进了款冬的鼻尖,让款冬从逃避里清醒过来,步故知又在替自己上药了。 步故知在等敷布变干,如此再重复几次,今日湿敷便算好,但手头没了事后,他与款冬间难免气氛尴尬。 步故知起身坐到床边的杌凳上,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想了想问道:“冬儿,敷着可有哪里难受?” 款冬轻轻摇了摇头,他盯着自己的脚踝,后知后觉的怀疑涌上心头。 这些天来,步故知不仅包揽了所有农活家务,对他也是体贴照顾,还做了一些草药汤让他喝。虽然一开始他觉得步故知采了药让他喝更多是捉弄,甚至疑心是不是毒药,但喝了几天后,即使他再认为步故知用心不良,但也无法否认,自己的身体确实明显比从前好转了不少,身上有劲了,头晕也少犯了。 款冬隐约记起来,小时候自己生病了,爹爹也是弄了好多草药汤给他喝,而不是像别人去找巫医要符水。但当时爹爹是特意去县里找大夫拿的药,可步故知是自己从山里采的药,那步故知怎么会知道哪些草药是有用的呢? 一个人失了忆,会懂很多他从前不知道的东西吗? 想到这里,一股凉意从脚踝爬上了后背,各种听过的鬼怪故事在款冬脑子里回荡,他攥紧了被子,仿佛要汲取一些勇气,颤颤巍巍地开口:“你...你是怎么懂这些的?” 这是款冬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和步故知说话,步故知明显愣了一下,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出的与原主太不相同了,即使用了失忆做幌子,但瞒得过外人,时间久了是瞒不了原主的夫郎的。 但魂穿之事,更不可能告诉款冬,这种鬼神相关之事,在这个巫医盛行的世界中,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定是会被巫医当做妖邪处理的。 步故知装作淡然模样,一边替款冬换敷布,一边随意道:“县学里的书不少,我也看过不少,家中没钱请巫医,我就自己替你看看,怎么了?” 款冬不清楚县学里究竟有什么书,但步故知的回答稍稍安定了他的心,原来步故知自己找草药替他看伤,是为了省钱不请巫医啊。 请巫医确实很贵,上次请的替步故知看病的巫医,就几乎要走了家里攒了好久的银钱,步故知不舍得为自己请巫医,也是在情理之中,况且巫医也未必会愿意来给他这种命里克亲的人看病... 步故知替款冬敷完最后一遍药液,还是没有等到款冬的回答,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款冬正在胡思乱想,他有些无奈,但如此起码比款冬一直怕自己要好,即使这是有了怀疑的结果,可只要他咬死不承认,旁人自然也不会拿他如何。 步故知又去院子里将药碗和敷布洗干净,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回了房,款冬仍旧是低头乱想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下,格外放轻了声音:“冬儿,该睡了。” 款冬一下子抬头,看到步故知条件反射般应道:“好...好。” 步故知便没再说什么,而是顾自脱了外衣。 待两人都躺好,他们之间只余两三声外头的蝉鸣时,步故知又突然开口:“明日一早我就要去县里,大概还是会很晚回来,剩下的三个包子我给你放在灶台那儿了,明日你也别煮饭了,就吃包子吧。” 款冬听到明日步故知又要早出晚归,心下一松,他巴不得步故知跟从前一样久不归家,只在县里鬼混,虽然步故知每次回来都要打骂他,但总好过与步故知日日相对,让他片刻也放松不得。在款冬心里,他宁愿每日操劳苦做,也不愿在步故知身边歇息。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之后一夜无话。
第9章 县学(二更) 东平县虽只是东南一隅的小城,但文教甚兴,出过不少举子,也有过几个进士贡生,由此东平县历代县官很是看中教育,东平县的县学也比其他县的规模更大。 县学处在城南,但并不偏僻,周边市贩热闹,各种营生齐全,反倒是繁华模样,是因为东平县县学生员众多,逐渐带动了周边经济的发展,这在其他地方也不算少见,只是在东平县格外突出。 县学门口悬着两块匾额,“学士”与“世登两府”,这里“学士”指的就是翰林学士,只有一二甲进士才有机会进入翰林院,而“两府”指的便是前朝的中书省与枢密院,虽本朝不设此两府,但犹流传下来作为宰执代称。 步故知今日特意穿了县学统一发放的青色襕衫,站在了县学门前,里头隐约传来琅琅读书声,他估摸着此时还未下学,便上前问了问守门人,教谕何在,虽得了守门人诧异眼神,但也得了回答,拱手谢过后,步故知径直去了教谕厅堂。 原主遭遇意外已是快十日前的事了,也就是说步故知已有快十日未至县学读书了。东平县县学对生员管理严格,有明确的教学安排以及学规管理,若是不能完成学业或是违反学规,都会有相应的处罚,先前原主就是因逃堂太多,而被教谕见逐。 步故知也不知县学教谕是否清楚原主遭逢意外之事,为了保住在县学的学籍,必须先去见教谕,才好安排之后的打算。 一路碰到了不少的学子,大多都是匆匆擦肩而过,但也有几个学子应该是认识原主,看到了步故知都很是诧异,转头相互私语起来,但步故知没时间理会其中关系,而是目不斜视继续往教谕厅堂走着。 但突然一声“步故知”喊住了他,毕竟都是同窗,若是再不理会怕是不好,由此步故知停下了脚步,寻声看去,是一没穿襕衫而着锦衣的微胖男子,正打着扇子,摇头晃脑地朝步故知走来。 “听说你失忆了,是真的认不得我了?” 微胖男子眼中尽是戏谑新奇,仿佛步故知是什么少见的玩意儿一般,还围着步故知转着走了几步,最后啧啧:“我瞧着儿你也没少点什么呀,怎么就偏偏伤了脑子呢?” 步故知确实不认识眼前的男子,但听他说话透露出的是与原主的熟稔,却并不亲近,打量的眼神也并非出于关心,而更多带有一种倨傲的赏赐,对,就是“赏赐”,仿佛他主动与步故知说话是一种恩赐。 步故知面色一凛,与他对视:“是,在下是失忆了,敢问阁下台甫?” 台甫便是古人的字、号,初次相交时直问姓名很是失礼,故多问表字。 那人一愣,随之哈哈大笑起来,合起扇子指着步故知:“什么在下、阁下的,怎么失忆了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在我面前文绉绉的作什么。” 步故知很难无视此人话中的嘲谑之意,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也无意在此多与他纠缠:“既无事,在下还得先去拜见教谕,失陪了。” 那人嗤笑了一声,用扇子点住步故知的肩膀:“诶,别着急嘛,你将死又复生还失忆的事,早就被你村里那个巫医当做神迹传到了县里了,不然我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嘛,山长教谕也都知道,你若是怕他们再见逐你一次,就不必了,虽然那几个老头平时挺讨人厌的,但也知道体谅人情,不然你老娘上次怎么求得动山长呢。” 此人话虽不好听,但也明白告诉了步故知,他失忆的事县学这边是清楚的,也不会因这段时间他没来读书而再次见逐他。 学籍是保住了,步故知稍稍舒了口气,但眼前这人不像要放过他的意思,步故知也不清楚原主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只得专心应付:“敢问阁下有何指教?” 那人收回扇子又敲了敲手心,不怀好意地笑着:“忘了我没关系,可别忘了金欢楼的云雀娘子啊,她可是等了你好久啊。” 金欢楼?云雀娘子?听起来像是古代的青楼,莫非原主还与青楼女子有纠葛?明明原主已有家室...步故知心中一阵犯恶心,他向来最厌恶此等污秽之事,更别说原主这还算是出轨。 幼时撞破父亲与情妇苟且的场景浮现脑中,步故知攥紧拳头勉力压下失态,虽然这是原主做的荒唐事,但现在是他在原主的身体里,就难以抑制厌恶之情。 那人看步故知面色陡然不好看了起来,笑意更明显了:“怎么?在想云雀了?别急,现在还来得及,云雀娘子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拿出十两银子,她就陪你一度春宵,你那天不是急着回家找你家夫郎要钱吗,要到没有啊?哈哈哈哈。” 步故知眉蹙成山,莫名威压显露,眼中寒意不掩:“你是说,我出意外那天是为了回家找我家夫郎要钱狎妓?” 那人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但下一刻又强装气势挺了挺胸膛:“是又怎么样?你可别忘了,还是你求着我带你去金欢楼见云雀娘子的,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云雀娘子才松口陪你过夜的。” “啧,不过呢,某个穷鬼可是连区区十两银子都拿不出,还妄想睡金欢楼的娘子呢!” 步故知抓住其中他在意的信息:“你是说,我没有和任何青楼娘子有过关系?” 那人没想到步故知不在意自己对他的嘲讽,反而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下意识还是回答:“是...是啊,你连金欢楼的酒钱都付不起,又哪里睡得起金欢楼的娘子?” 步故知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原主是有贼心却没银钱,还没做出让他恶心的事。 这下也大概猜出了此人身份,应是县学里的纨绔子弟,原主也想与他们一样纸醉金迷,奈何原主没有钱,才巴结上了此人,但尚不清楚原主为了巴结此人做了什么,不过总归是一堆原主做的肮脏之事,步故知无意再被这些事纠缠上,只说了句“失陪”,便再没管身后叫嚷,往教谕厅堂去了。 教谕是县学中主管教学的官员,多是举人贡生出身,在一县之中甚有名望,相当于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与副校长,县学中可以没有山长,但不可没有教谕。 教谕厅堂在县学深处,甚是清净,步故知也是绕了好久才寻到地方,院子里有两个童子打扮的人正一边清扫一边喃喃背书,步故知听了一耳朵,大约是《春秋》。 步故知倒是了解过,古代科举一般考察范围为四书五经,其中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是必考,而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则是任选其一考核,故有士人治某经一说。 五经中又是《礼记》、《春秋》难度最高,在有记载的进士履历中,治此两经的最少,其中又以《春秋》最甚,所以步故知才对小小童子在背《春秋》略感纳罕,莫非东平县的教谕曾治《春秋》?相传治《春秋》之士,不是当世大儒就是不自量力而多次落榜者,可见《春秋》在五经中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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