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了满室金红色的光芒,夕阳西下,而李从舟正趴在他床边、一手还紧紧握着他。 云秋还以为他这还是在二月十五,稍挪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闷闷的痛。 他嘶了一声,掌心里顿时渗出好些冷汗。 李从舟浅眠,这些日子守着云秋也是醒醒睡睡,听见声音立刻就被惊醒了,一抬头对上云秋的眼睛,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云秋的脸看上去寡白寡白的、唇色全无,可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带着笑,在他掌心里的手指还轻轻勾了下。 李从舟一下弹起来,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眼眶中却先涌出了两行泪。 云秋还是第一次看小和尚这样哭,无声无息,伤心至极的模样,他本想伸手去抹掉那些泪,可身上没力气、手抬起来一半就只能虚虚落下。 结果李从舟主动膝行两步,跪在床旁将他的双手都拉起来,贴到了他的脸上,而他闭上眼睛,更多泪留下。 云秋被迫捧住小和尚的脸,两手接了一片冰凉,他身上痛,也没多少力量说话,只能用气声道: “明济哥哥不哭……” 李从舟的眼泪却根本止不住,他重生而来,几乎就没哭过,但那日看着云秋这孩子落地的整个过程,他就一日一日睡不好、做噩梦。 他的秋秋,明明这么小的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白、白得几乎透明。 李从舟没告诉别人他的惶恐和害怕,虽然陆商和小陶一遍一遍给他保证,说云秋恢复得很好、并无性命之忧,但—— 但他就总是会被惊醒,不是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一片焦黑的报国寺废墟前,就是梦见自己在云桥上没有拉住云秋。 如今云秋醒了,他却还是觉得难过,替无端卷入这一切的云秋难过,替他受的这些罪难过。 云秋见李从舟不听他的,眼珠转了转,只能重新换了个思路,他嘶了一声—— 等李从舟紧张地挂着满脸泪痕抬头时,他才小声道,“好痛哦,明济哥哥,我好痛。” 李从舟立刻安慰地亲亲他额头,踉踉跄跄站起来,去门口喊大夫,他一边胡乱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边也从那种混乱的状况走出: “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云秋摇摇头,却在陆商他们进来后,眼巴巴在屋内找了一圈,然后才问李从舟: “宝宝呢?” 李从舟想了想,发现自己这三天一直守在云秋旁边,根本就没去看过那小崽子,于是他也答不上来。 倒是点心笑着在一旁答了,“小公子很好,能吃能睡,乳母和白嬷嬷在那边照料着,要抱来给公子你看看不?” 云秋当然是点头说好,然后冲李从舟伸出手,声音软软,“别恼啦,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李从舟不情不愿坐过去,心里还记着小东西的仇。 倒是陆商忍不住大吐苦水,开始给云秋告状,“您可是不知道,小王爷这几日像是要吃了我。” 老人家连连摆手,看着云秋半开玩笑道: “您往后哇,可务必保重好自己身子,不然,我肯定你们宁王府会有那句说烂了的词——” 云秋茫然,“什么?” 这时候,陆商和小陶相视一笑,纷纷齐声道: “‘治不好他,我就要你们给他陪葬’!” 李从舟:“……” 云秋忍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他这一笑牵动到伤口,然后又哎唷哎唷叫起来。 最后闹了一阵,孩子终于给白嬷嬷抱了来。 这么说三日过去,小家伙的五官长开不少,看着已经不是出生时候那皱巴巴小老头的模样。 就连一直暗中记仇的李从舟,都不免多看了两眼——小家伙像云秋,皮肤白皙、脸颊粉嫩,好像还挺可爱的。 而云秋勉强半坐起来,靠在李从舟身上看了一眼后,也嘴角高高扬起、眼睛弯弯: 小宝贝像李从舟,鼻梁高挺、眼眸漆黑,将来长大已经是个俊朗的小少年。 瞧着两人都欢喜,白嬷嬷也松了一口气,她可怕李从舟将来找这位小公子麻烦呢。 ——毕竟这三日,小王爷的脸可黑。 这时候,云秋忽然想到一点,他转过头去问李从舟,“崽崽大名定了,可有小名没有?总不能他到三五岁,我们还叫他崽崽或者宝宝吧?” 李从舟给孩子取的名字是轻寒,叫轻轻或者寒寒都好像不大妥当,于是他笑着看云秋: “大名我取,小名不该你取么?” 云秋想想也是,教养宝贝本来就是两个人一起的事儿,于是他歪歪脑袋想了想—— 乍暖还寒,薄雪初春。 “不如就叫——‘阿雪’,如何?” “阿雪?”李从舟重复了一道。 云秋点点头,然后期待地看向围在床旁边的众人,白嬷嬷是头一个赞同的,她们照顾孩子多,有个小名叫着也好。 “阿雪,雪雪,挺好,也合轻寒这个大名。”陆商和老管事也认同,管事还准备要再去给江南寄信。 李从舟这才点点头,“那就叫阿雪。” 云秋嘿嘿乐,忍不住摸了下小宝贝的鼻尖,小孩睁着黑亮的眼睛看自己爹爹一眼,然后竟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笑了笑了,”远津高兴,猛拉点心,“你看小公子笑了!” 而李从舟看着那跟云秋笑得一样甜的小阿雪,也跟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真好。 …… 三年后—— 承和二十年,八月十五。 武王街上,宁王府张灯结彩,门口已继任为王府管事的点心,正在稳重妥帖地迎来送往。 今日是他们王爷王妃的二十岁生辰宴,是整寿,合该大办,所以大宴宾客,邀请了不少亲朋好友。 办完这场宴,王爷就要南下到江南办事,而王妃、也便是他的公子,也要到江南看生漆生意。 到时候,正好带着刚满三岁的小世子顾轻寒,去杭城青山上,看看他的祖父祖母。 江南气候宜人,四时风景秀丽。再加上离开京城、身心都闲适下来,徐宜的病在这几年里渐渐好转许多。 陶青六月份去看时,也高兴地告诉凌铮,说只要再坚持吃上一年的药,往后也注意肺气保养,便都不会复发、也不会转重了。 得知这个消息,李从舟和云秋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王妃前世的病殁,是他们的心病,这回王妃能好好的,才算是最后的完满。 虽说是生辰宴,但朝廷上的人云秋就请了宰相苏驰和尚书府的太傅林瑕。 林瑕是今年四月刚坐上的太傅位,正好是文太傅病逝后的一个月。 那时候,与文家多年没有来往的太子身着素服,带着正妃和小皇孙,亲自到了文家吊唁。 文太傅生前有不少门生、门客,他们都前来送太傅最后一程,而太傅的妻儿跪在灵堂上,早已泣不成声。 太子在灵堂上站了许久,最后给小儿子抱起来,然后牵着妻子、没搭理任何一位上来妄图搭话的人,径直回了青宫内。 皇帝给文太傅赠了一品文德太师,并供奉入先贤祠,但有心之人发现——舒家并未前往吊唁。 曾经稳固的太|子党,或许在太子从江南回来监国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瓦解了。 李从舟邀请的人就更少,乌影在一年前就离开了京城,说是要带着兄弟们回乌蒙山、重建家园。 所以最后他只请了还留在京城里的萧副将,以及调任回京城的冯副官。 明义师兄原本是最喜欢热闹的,可他外出挂单,师父只说收到过他的信,但也并不知道他最后去了何方。 倒是李从舟的那位小师弟明信,替圆空大师送来了几卷经书,还有一小串菩提念珠,是给小世子顾轻寒的。 其他生辰宴上的宾客,就都是云秋请来的——曲家帮众、白帝城的公孙贤和公孙叡、周承乐…… 还有田庄上的、陈家村的,几个铺子和跟铺子来往比较密切的老板、伙计。 可惜的是,曲怀玉没能来,五公主在峨眉山上摔着腿,伤得还蛮重,虽然她想带伤赶回来,但曲怀玉不允,无奈,他们的礼只能是请曲怀文代劳。 云秋他们的生辰是在八月十五团圆节,所以云秋给筵席办在中午,有些宾客是送了礼就走,有些留下来陪着用了午饭。 像是陈村长他们一家,陈槿陈婆婆他们,都是被云秋一家子的邀请过来,既是生辰,也是小聚。 前日,云秋盘下了聚宝街上的最后一间桕烛铺,至此,从十一岁那年开始,九年时间,云秋已经拥有了一整条聚宝街,成了名副其实的富户。 即便没有参与钱业行会,云琜钱庄也因其声名而百姓信赖,俨然超过了当年的京城“四大元”。 忙碌了一日,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后,李从舟和云秋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松一口气的笑容。 而后,李从舟转身备马、云秋蹲下去冲还在院里疯跑的小阿雪招招手,一家人,偷偷从窄门出、去了栖凰山别院。 别院里,远津早准备好了观星赏月的矮台、屏风,泡温汤所需的一应用物。 趴在云秋怀里的小阿雪正是话多的时候,这回实际上不是他第一次出门,但却是第一次来别院,他东瞧瞧、西望望,咿咿呀呀说了好多话: “爹爹爹爹,这里就是父亲说的,外祖父送你的别院嘛?这里好好啊!有大池塘!还有香香树。” 云秋捏捏他的小鼻子,“什么香香树?教你多少次,那是桂——花——” 顾轻寒伸出小手,给云秋的手指抓下来放在掌心搓了搓,然后嘿嘿跟念:“贵——发——!” 云秋:“……” 李从舟走在旁边,怕云秋举着这敦实的小东西累,就干脆给小崽子夺过来揣到臂弯上。 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就能牵住云秋,然后慢慢往后院温汤旁边走。 他们前几回来,云秋的身体都还没恢复好,这一次,倒可以好好泡热泉、赏穹顶中的圆月。 骤然被换了怀抱,顾轻寒也不哭闹,还是笑呵呵看着父亲和爹爹,然后伸手就搂住李从舟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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