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赶话着,少年天子已经被扶到了偏殿,宫人在给乌憬摘着他头顶的十二旒冠冕,褪下了天子朝袍,换上了常服。 是一身杏黄色的捧寿团花玉绸袍子,披着件茶白色的鹤氅,因为昨日落了一日的雨,今日霎时转凉,空气都冷丝丝的。 这被人特意挑选出来的衣裳将少年身上那股俏生生的精致感,淋漓尽致地凸现了出来。 待玉冠戴好,一眼瞧过去,活脱脱一个金贵小公子,甚至脖颈处还戴了个玛瑙白玉制成的银锭纹璎珞,同腰间走起来叮当作响的白透暖玉珏相得映彰。 一眼就能让人看出, 少年被养得极好。 乌憬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一个麒麟荷囊,他今日出门,许是先前有谁特意嘱咐过,下人们没忘记给他带上银子。 荷囊里装了一些碎银子同几个花里胡哨的金锞子,是让他去听学时有机会花掉的。 乌憬为难地咬了咬唇,翻出来看了一眼那小小一个的金元宝,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发觉出的想念,“今日告假不……不去了吧。” 说话很是心虚。 乌憬从没有在上学的时候有过这么任性的时刻,说不去就不去了,还是为了同人……厮混在一起。 这二字被他脑补得很是难听,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替代,只是这般想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道,“早膳我回府跟他一起吃。” 拂尘笑得牙不见眼,“老奴这就吩咐下去。”两位主子好,他心里自然就好。 乌憬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会儿,决定今日不能再陪宁轻鸿在榻上、椅上躺一日了,要殷着人陪自己一同看书,教自己念字…… 还要—— “陛下——!” 刚踏出殿门,一声高呼便传来。 乌憬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下意识怔愣在原地,又听来人哀声低叹,“老臣见过陛下。” 拂尘面色一厉,眼刀子扫过一旁围在左相身旁的守门太监们,话中有话道,“也不知内卫府什么时候教了你们这些个手脚不利落的,左相来了也不知拦一拦,赶忙来通传陛下一声,竟让大人这两朝元老候在外这般久,若不是被陛下瞧见,还不知要怠慢多久。” “这便罢了,陛下若因此受了惊吓,让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吃不了兜着走。” 拦一拦、吃里扒外—— 指桑骂愧到左相脸上了。 那些宫人霎时全跪了一地,“陛下饶命!奴才们拦了,也想通传一声,可左相不依不饶地想跟着奴才们进殿内,奴才只能在这拦着大人——” 拂尘冷笑,“住嘴,左相一向清廉,怎会做出如此不合规矩之事,也是容得了你们这些下贱坯子胡乱攀咬的?” 左相年迈的脸上早就沉下,他怎么可能听不出这太监在明褒暗贬,又对宦官嫉恨如仇,险些被气得喘不过气,道,“是老臣执意求见陛下——” 拂尘变了个脸,笑着打断,“见过左相,这些人冲撞了您,奴才这就管教一二,不容您操心,按照内卫府的规矩,一会儿都自个去领几板子。” 这些太监齐齐对左相跪下谢恩,轻而易举就将这份缘头按在了丞相大人之上。 偏偏只有乌憬听不出这些话里的明争暗斗,以为拂尘当真是在维护老臣,左相也在谦让,二人其乐融融。 听见要打人板子,才有些心急,可他好像也说不了什么,不能替左相去做主免去这些人的处罚。 见左相抚着胸口不说话,又看那些太监都下去领罚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悄悄离左相选了一些,离跟着他伺候的宫人太监们近了点。 亲疏远近,一眼见的。 可怜左相一口气顺不过来,猛咳了几声,直直盯着拂尘,“你这,这……奸——” 拂尘替自家主子上着眼药,想着千岁爷不在,可不能让天真的小主子被哄骗过去,自然皮笑肉不笑地回看过去,打断,“不知左相来寻陛下可是有要是相商,千岁爷还在府中候着陛下呢。” 左相又是巨咳。 乌憬看了看这边,再看了看那边,有些无措,关心地压低声音问,“他咳成这个样子,要不要唤个太医?” 拂尘立即恭敬俯首,“陛下用不着担心,左相——” 左相终是忍不下去了,“陛下!老臣的确同您有要事相商,不知您可否屏退一二?” 乌憬被问了这么一遭,有些蒙,又对着老人一张面孔,不好意思拒绝,才点头,“那你快一些?” 他赶着回去。 乌憬同左相一同走向石栏旁,拂尘同一众太监在不远处候着。 高台上迎着秋风,乌憬裹了裹自己的鹤氅,好奇地看着左相,“你同我有什么事要说吗?” 他现在肯定是站在宁轻鸿这一边的,但是他本就不认识左相,也不知道对方是好是坏,从先前的事来看,对方表现出来的好像也是个好臣子。 乌憬心里对人是没什么偏颇的,只是难免有宁轻鸿的缘故在,眼神格外谨慎。 左相上上下下看了乌憬半响,欣慰叹道,“陛下的病当真好了?” 乌憬迟疑着点头,不熟练地说着谎话,“发了一场热,脑子就烧……好了。” 左相当即热泪盈眶,“那便好,那便好。”他道,“只是陛下有所不知,这些时日您都跟在那宁贼身侧,老臣怕您受奸人蛊惑,才前来觐见。” “那贼子手握重权,老臣也只敢寻着今日宁贼不在,而陛下又前来上朝的时机,冒死来寻您。” 乌憬开始吞口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硬着头皮听下去。 “陛下!大周被这一介宦官弄权多年,只要您肯,老臣这就为您赴汤蹈火,夺回大权。”左相跪倒在地,“万死不辞!” 他问,“不知陛下可愿信臣?” 别说什么信不信的了,乌憬都要怕死了,生怕这些话被旁人听着,他还在场,万一被旁人误会就好了。 乌憬忙不迭也蹲下来扶他,“你不要这么说,快起来。” 左相大喜过望。 乌憬认认真真,“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左相面色一僵。 “我什么都不会,字也不识几个,担当不起这个重任,而且——” 左相立即再叩首,“老臣定会教陛下习之帝王之术。” 乌憬说出下半句,有些委婉,“我觉得让他来处理朝政,好像也没有哪里处理的不好的。” 左相哀痛,“那贼人蛊惑先后毒杀先帝,又使三位皇子一同逼宫战死,还亲手斩杀了先太子!”他字字泣血,“朝中不知有多少大臣被其抄家流放,施以极刑不够,还要灭之九族。” “这贼子手中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 “贪污受贿!残暴不仁!” “陛下,您万万不可被蒙蔽了双眼!亲小人而远贤臣——” “亲小人?远贤臣?” 乌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响,他呆呆回首。 宁轻鸿一身绯红官袍,身披鹤氅,头戴九梁朝冠,温声笑问,“是么?” 作者有话说: 55:尊嘟假嘟,不信
第100章 锁 谁害怕了 宁轻鸿来得悄无声息,猝不及防。 乌憬立即跟撇清干系一般,松了去扶左相的手,他怕得要命,低着脑袋装鹌鹑地挪到了人身后。 小心翼翼地拽着人的袖子,试探地仰首去看人的神色,第一时间关心的是对方为什么有心情出门,还是出这么远的门,进宫来找自己。 难不成…… 乌憬有些期冀,又有些困惑,仔细观察着人的神色,看了好半响,也看不出对方病好了没有。 少年又放弃地开始低头看地面,发呆。 面对这些朝中大事,朝臣中的你来我往,乌憬一向都很难听得明白,他每次都是这幅自己无能为力,就争取不让自己去碍事的模样。 自个躲到一边,在宁轻鸿的身后乖乖站着,等人处理。 乌憬又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同他一起在背后说你,我还帮你说话了。”他不好意思让左相听见,只小声道,“你有没有听见啊?”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叩首的左相才彻底从地上颤悠悠地站了起来,他一直跪伏在地,全然不知自己口中一声声的“宁贼”是何时来的。 此时被人听着,也全然不惧。 左相正义凛然,冷哼,“老臣口中所说字字是否属实,想必宁卿心中自然知晓。” 他看躲在九千岁身后的陛下,就像在看误入歧途的少年天子,又重重咳了一声。 “你不让陛下接触朝政,不许朝臣觐见之,若是因天子患病一事,可方才陛下亲口承认病已痊愈,己身无碍。” “先帝的那份遗旨自然也作不得数,从今日起,先前放在你手中的御玺,自该交还至陛下手中。” 乌憬不知怎么事又扯回自己身上,慌忙抬头,“等等!”他顿了顿,“我昨日有瞧了折子的,只是瞧不太懂,没瞧完。” “先前也见过内阁的大臣们,对他们也有一些印象,还有御玺,我其实……每日都能见到、碰到。” 宁轻鸿每日批折子时,那御玺就放在桌面上,偶尔批完了,都不会收起来。 乌憬对那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的确痊愈了,但我对朝政什么都不懂,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若将它们给我,肯定会出乱子的。”他委婉,“不若先前如何,现在就如何吧?” 乌憬越说气势越足,想到宁轻鸿此时还有可能在病中,鼓起勇气迈前了一步,挡在人身前,对着左相道,“就这样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万万三思!” “您此时若轻信小人,日后这贼子谋权篡位,天下大乱——” 左相的话被打断。 乌憬一个一个地数,“可是……我才登基不过半年,先前这么多年,天下也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我记得先前洪灾,现下过了这么久,百姓肯定收到赈灾款,阻拦洪水的堤坝也建起来了。” “先前也是,我在殿上听着了,科试的一应名单应当也是仔细斟酌选出来的,若是胡乱下的圣旨,您肯定不会接旨,是不是?” “而且我先前去宫外的夜市,百姓都热热闹闹,安居乐业的,是没有人认识我这个天子,但是大家都好好的。” 乌憬看了看宁轻鸿,迟疑了一下,问左相,“不知商人后代能入朝为官的新法有没有被推行成功?” 左相不解地颔首。 乌憬高兴起来,“你看,百姓过得更好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他说,“我就知道这些了,而且……有罪之人是应当受到惩罚,只要不乱杀无辜就好。” 虽然宁轻鸿的手段, 乌憬根本不敢去深想。 左相哑然,“可那万万罪不至死!更不用提这贼子杀了人,抄了家,还大肆烧杀掠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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