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见满院的各色花灯随风微晃着,挂在树间,悬在屋檐下,在微暗的天色里散满迷离昏黄的光,秦见祀目光微怔。 贺子裕负手上来,撞了撞他肩膀,“上元节安康。” 他抬起眼去,“上元节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朕是天子,”贺子裕转头看他,挑起眉头往里走去,“朕说今日才是上元,那今日就是上元。小卓子,你说是不是?” “是!” “秦见祀,还不陪朕过节。” 秦见祀冷嗤一声,跟着迈进门槛,嘴角却微微扬起。 · 贺子裕走过满院花灯,回想起王总管走的那日,他拦住了那两个阴差。 原来楚江王历劫两世,第二世却是凭白添出来的。 “火医地狱的火能钻心啮骨,关进去的从来是罪大恶极的人,寻常神仙关进去也难受住,楚江王却硬生生撑了两三百年。” “那,后来呢?”贺子裕忍不住问道,“后来他又入轮回……” “听说最后是没受完刑,才入的轮回。但不是因为二殿忍受不了那火,”阴差尝了贺子裕上贡的酒,揽着肩膀和他称兄道弟,“据说啊,二殿是怜一只野鬼孤苦流荡两百年。” “你说一只野鬼,流荡便流荡呗,能有那火来得厉害吗?” 贺子裕微微怔住。 两个阴差最终走了,收了贺子裕的好处,说是会对王孝继照顾。只留下若有所思的贺子裕在原处,眼神悸动着。那轮回道上,那一眼惊鸿,他看见那鬼气度不凡地站在轮回口,只当是个千年的鬼王。他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秦见祀眼中倒映着的是他,全是他。 一世周朗与刘遏,怎么就会让一个鬼王动了凡心,为此甘愿受渡火与轮回之苦。 那个孤寂的院子里,贺子裕最终喝尽了余下的酒,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他总要对秦见祀好点,再好一点。 · 五月的时候,贺子裕下诏,立他名不见经传的十一弟为皇太弟,此事一出,雪花般的折子又一次飞上书案,最终都被小卓子抱去御膳房当柴火烧了。 “太子是不可能有的,除非朕怀给你们。” 众臣在外请愿,屏风内,小卓子为贺子裕整理衣袍,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贺子裕慵懒地展手站在那,听外头的大臣谈论不休。 “陛下,您不选秀纳妃,不诞皇嗣,恐怕这江山社稷不稳啊。” 贺子裕背过手去,让小卓子系衣带,“朕都已经立了皇太弟,江山社稷如何会不稳?” “可这到底不比太子……” “十一弟是朕骨肉血亲,如何比不得。” “那您也不能真让后宫空虚,耽于男色,千载过后史书之上又该如何记您这一笔,陛下您总该有所决断。” “朕决断个屁,”贺子裕摆摆手,没忍住骂了脏话,“下去,尽说些没用的。” 皇帝当久了,他也疑惑当初他怎么会有和秦见祀抢奏章看的兴致,完全就是给自己找罪受,每日与大臣们嘴来斗去的,一点点将新政普及下去。 攘外安内,这条路他倒是走得越来越长了。 小卓子看着贺子裕展手慵懒站在那,逐渐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绶与后绶,他又捧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小心翼翼地戴在了贺子裕的头上。 “……今日就是陛下的及冠礼了。” “嗯。” 贺子裕对着铜镜里青涩渐脱的帝王,微微有些出神。 · 辉煌庙宇,众臣在列,肃穆间编钟扬起,悠扬乐声同奏,陛下及冠,何等大事。 太傅亲自操持,年轻的帝王一步步走上前,而早已守在高处的秦见祀,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他亲自盥洗读祝,为他的陛下加冠加冕,指尖淋了水,擦得干净。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秦见祀面上没有什么神情,而贺子裕抬起头来,看着秦见祀为他加上冠来,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这祝词是盼他万寿无疆,大福大禄。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秦见祀为他戴上了梁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面前人随着祝词戴梁冠,加爵弁,而贺子裕的眼深深的,始终在人身上。 直到手放下了,秦见祀的声音在耳边低低。 “回神。” 贺子裕才行拜礼来,接过酒来洒在地上,沾酒食米,一举一动端庄肃穆,贵不可言。 太傅最终高喊:“礼成——” 贺子裕站起身,缓步登上祭坛最高处,回过身来时,一身玄端冕冠。古朴编钟乐声悠扬回荡,庙宇之中众人目光汇聚。 秦见祀缓缓往后退了一步,随同众臣一起跪拜下身,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而帝王的目光睥睨四座,独留在那人身上。 “众爱卿,平身。” · 这一场及冠礼最终到了申时,百官赐食,众卿同享。 而秦见祀随同贺子裕走入殿中,帮他摘下冠冕,脱去重重冕服,贺子裕才得片刻轻松。温热呼吸流淌过唇齿,指腹摩挲过额间。 “累吗?” 贺子裕笑笑,“难得见你跪下来,倒是不累了。” “看来陛下想看臣跪着。” “朕可没那么说。” 殿门内传来帝王轻快的笑声,呼吸逐渐颤动着,秦见祀再度跪下来,抱住了他陛下的腰身,指尖摩挲着拨进玄衫之中,贴着腰缓缓往下揉捏着。 站着的贺子裕恍然间仰起脖颈来,无声地张开唇,绷紧的身子摇摇摆摆。 秦见祀抬起眼来,带着试探的眼神,吻上松垮的衣衫。 “这是陛下想要的?” “秦见祀,朕的及冠礼……”贺子裕抱上他,指入发间时带着沙哑的嗓音,“朕给你了。” 往后的日子,都给你。 · · 作者有话要说: 贺子裕篇到这里就!结束啦!! 喜欢的话就求求大家安利,那么即将开启的野鬼篇就相当于他们的第三世啦,也是大家一直在蹲的地府日常!(会有贺子丰出没) 野鬼篇不长,等昭昭歇个十几天,忙完三次的事情后回来放飞自我,哈哈哈哈哈你们一定会为我的脑洞所折服!!你们一定想不到剧情!!
第85章 回地府再见 景元二十年。 罗酆山上有六天鬼神。自消失已久的恬昭罪气天宫宫主归来后,地府秩序好上很多,即便还有一位楚江王在世历劫,底下的鬼差们也能自行处理各样事宜了。 “听说没有?”鬼门关前,神荼郁垒下着棋,招呼带鬼过路的白无常,“你们二殿快历劫回来了。” “二殿不是轮回还不足四十年吗?”白无常顿住脚步,“只前不久拘了那小皇帝,却道那皇帝狡猾的很,逃进了二殿的袖子里,如今却是没法子了。” “原不是二殿要回来了?” “不是呀。” 神荼郁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天宫宫主回来之后,查了好些事,本不在历劫名单上的楚江王自然被揪出来查了个清楚,一查查到司命那,才知那楚江王哪是人间历劫,分明是享福去了,按例本该抓回来,另外九个阎王又求了好些情。 “那便这么办吧。”天宫宫主大笔一挥。 然而到底怎么办,他们底下的人却是不知了。 如今世间,南武与北秦开放边境,互通有无,内有新政带起的一批官员,在地方上尽忠职守。 这段被后世称为“景元之治”的小盛世,虽有粉饰太平之象,却力挽武朝倾颓之势,为末日王朝续命近百年。 直至德宗驾崩。 三月雨蒙蒙的时候,雾气缭绕蓝山头,古朴浩荡的钟声回荡在都城四方。 朝野皆悲,寺院道观鸣钟三万,生生不息。百姓自发二十七日服丧食素,出殡之日十里送行。 杠夫们将棺材抬出德胜门的时候,贺子裕正坐在棺材上,吃着自己的祭品。 “秦见祀,朕还想吃烤鸡。” 骑马在前头的摄政王眉头微微一动。 “朕馋得厉害,一定是走时没有吃饱,秦见祀你瞧,朕都要做饿死鬼了,你连只烤鸡也舍不得给朕买。” “秦见祀,你听没听见,你别装听不见,朕要吃烤鸡!” “……” 某鬼又飘了上来,绕着他四处飞。秦见祀在这不厌其烦的纠缠之下,最终抬手招呼人上来。 “王爷?” “准备一只烤鸡。” “烤,烤鸡?”随行的大臣皆都愣住。 秦见祀言简意赅。“给先帝的祭品。” “喔喔。” 暗卫们赶紧去买了,众人看在眼中,无不心想王爷与先帝当真是伉俪情深,自先帝驾崩至今,摆在牌位前的祭品已经堪比十桌满汉全席。 却不曾想都是某鬼吹的耳旁阵阵阴风。 · 贺子裕最终在出城前如愿吃到了烤鸡。 灰蒙蒙的天空,半阴沉笼罩着整座京都。雨丝飘摇去,路上行人瞧不见面容,都撑着圆溜溜的白伞,肃穆庄严。 青瓦白墙鳞次栉比,再往远是紫禁城里红墙琉璃瓦,层层宫门落锁。 他背靠着秦见祀坐在马鞍上,抱着膝盖静静看着。 “舍不得?” “有点。” 秦见祀能感觉到背上靠着冰凉凉的一团,嘴唇微动,没有再说什么。 周围人早已习以为常,自先帝驾崩之后,摄政王便越发孤僻,不与人言语,偶尔出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概句句都是对先帝的垂念。 时间并没有在这位摄政王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那双眼中沉淀了阅历,而在那人离开后,更添一抹化不开的忧郁。 · 贺子裕已经在尽量让秦见祀开心了。 自两年前他染上咳疾以来,各类药材补品像流水一样送入紫宸殿,御医每日三次问诊, 宫外城内张贴皇榜,然而他的病却始终没有起色。 贺子裕知道借来的寿命,这一日终会到来,只是这个过程实在难熬。 起先只是一点风寒,到后来却咳得越发厉害,有时咳得猛了接不住下气,脏腑都在撕心裂肺地发痛,不知怎得就成了痨症,鲜血就这样咳出来溅在地上,夜间更是难以入睡。 那时候秦见祀每每守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尤以早朝的时候,只要他在位子上咳了一声,那眉头就深蹙一分,看过来的眼神中藏尽了担忧。 于是到后来,贺子裕就借故不去上朝了。 其他时候,他就在秦见祀面前尽量克制想咳的欲望,肺里几次喘息上涌皆被压下,只是在秦见祀走后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咳得撕心裂肺,又大口吐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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