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因为秦见祀把户部人事调动的帐算在了左相身上。 贺子裕在这事上尝到了甜头,下一步就是在春猎之后,寻个由头把郑庭芝换到吏部去。吏部掌管文官考课调动,这样最有利于贺子裕在朝中扶植势力。 当初先皇留下的肱骨大臣中,国舅钱植乃是吏部尚书,若不是无用如他被秦见祀寻到错处流放,吏部也不至于落到秦见祀的手中。 “陛下应当步步谨慎,避免操之过急。”太傅劝说道,“摄政王城府极深,有些事他发现了未必会说出口,却极可能派人在暗中盯着。” “朕记住了。” “这件事再过几个月做也不迟,之后陛下只需在八月前选定各省主考官……” “主考官?”贺子裕眉头一扬。 “科举秋闱每三年一次,在省城举行,这些年的主考官都是由摄政王定下,所以秋闱过后,有才能入殿试的贡生也大多成了摄政王一党。”太傅叹了口气,“清流难寻,陛下万不可错过。” “朕明白了。” 贺子裕大致定下计划,在春猎上拿下禁军统领的位置,迈出武将第一步,之后借机扶持郑庭芝入吏部,定下秋闱的主考官,这样一套下来,他就能在朝堂上初步建立根基。 郑庭芝在旁垂首陪侍着,陛下果真是不一样了。 · 而另一边,秦见祀拿到户部那两个官员的履历之后,眉头微微一皱。 “王爷,这两人有什么问题吗?” 秦见祀摩挲着宣纸,沉思片刻,往后靠去挥了挥手。“没什么,下去吧。” 暗卫迟疑了片刻,问道:“王爷,那明日春猎,真的要割断陛下御马的缰绳吗?万一陛下出了什么事……” 秦见祀盯着纸上的小楷看了会儿,声音微微冷了。“下去。” “是。” 他撑手揉上眉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轩窗半开,倏然风吹烛灭。幽幽黑暗里一旁盔甲散着银寒,秦见祀不知为何想起第一晚入宫守夜时,床幔里的那两道交流声。 除了秦家从前的旧人,已经很少人知道当年的秦家大公子有通鬼神的本事,不仅能见鬼魂,还能闻鬼声,对于他来讲皇位上坐着的是何人并不打紧,但是他的权势半分也动不得。 如果贺子裕当真有夺权亲政的心思,先前种种亲密尽是假象……秦见祀抓着宣纸攥紧,眼神逐渐沉冷,最好这一切不过只是误会。 龙床上,贺子裕猛然惊醒过来。 “怎么了?”小皇帝没进玉珏温养,飘荡在桌边,瞧见他又惊醒了转头看来。 贺子裕打了个哆嗦。“梦到秦见祀瞪我了,问我为什么不上他的床榻,真可怕。” “……” 贺子裕看了看桌上的玉珏,“你怎么不进里边待着去?” “这家伙快醒了。”小皇帝手指了指,玉珏上正散发着一阵阵灰色的光。贺子裕才想起他前几天把秦见安的残魂带了回来。 他下地来,到桌子旁喝了几口凉水,明天就是春猎,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不安。贺子裕在旁边坐下,那一股灰气就越发明显起来。 倏然间,那气化作一道半透明的人身,淡淡地显露在半空,一柄血色利刃自身后穿过,他飘飘荡荡茫然四顾。 “兄长……” “你哥不在此处,此地是皇宫。”贺子裕放下水杯,仔细打量,这模糊长相依稀可辨与秦见祀几分相像。 而秦见安仍然像是未曾睡醒一般,在寝殿中四处飘荡着,到处喊着兄长。所到之处尽是血色的脚印,在地上绒毯间踩得到处都是,而后又斑驳褪去。 贺子裕微眯起眼,这一点残魂像是凭借怨气,用外力强留在这世上,像这等魂魄若无依傍,一般勉强几年就会消亡。 他似乎从秦见安的残魂上看到了楚江王的念力,也就是秦见祀的执念。 “你是说,这家伙是因为秦见祀的执念留了下来?”小皇帝挑眉看着,一边招呼鬼,“喂,朕的寝殿都被你弄脏了。” 秦见安茫然回头看他一眼。“兄长……不怪你,兄长……” “他前几天好像还没这么痴呆。”贺子裕摸着下巴,“难道是快到了消散之日,才有口难言借托梦境,又在王府那日急不可耐地想我收留?” “秦见安,”贺子裕试探问道,“我和你兄长熟,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秦见安一愣,口中喃喃着兄长,恍然间虚闪了几下,下一刻就张大血嘴出现在贺子裕眼前,伸手猛地抓向他。 “小心!”小皇帝拦在贺子裕身前。 倏然间,贺子裕一下感觉自己被冰冷刺透,接连倒退几步坐在地上,他闷哼一声并不好受,一瞬间就感觉像是被浸在水里。 而等睁开眼,而秦见安已然不见了身影,小皇帝正一脸担忧地看向他。 “秦见安呢?” “好像……进你身体去了。”
第23章 狠厉如他 猎猎东风焰赤旗,画神金甲葱龙网。天一亮,宫中的仪仗队就自东门而出,浩浩荡荡往围猎场而去。 这一去少说三五天,贺子裕坐在轿辇里,看着前边的秦见祀一身英武盔甲,骑在高头骏马之上,身后的卫军尽都跟随,气势恢宏。难怪武朝百姓只知摄政王,不知君主为何人。 “陛下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 百官行礼,不少王公贵族都是一身骑装,仆婢成群。道两旁百姓早已被驱逐,只剩下禁卫军镇守着。贺子裕还在看前面的秦见祀,思忖昨夜秦见安的举动。 “他本来就快要消散了,如今还入我身,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贺子裕捉摸不透。 小皇帝啧了一声。“或许是想借你身,再见秦见祀一面。” 贺子裕半撑着头,懒散打了个哈欠。他因为秦见安又是一晚没有睡好,现下困倦疲乏还要强打精神,而这秦见祀也真是怪,前几日还对他那样,今天却又疏离淡漠起来。 难不成,是这厮发现了自己动的手脚? “王爷,陛下一直在看您呢。”前边,暗卫骑马上去悄悄说道。 秦见祀闻言眉头一动,微偏过头果然就对上贺子裕的视线,瞧见贺子裕忙不迭收回目光又假装无事的样子,低嗤了一声。 · 行进了小半日,一众人才到这围猎场。 风吹旷野草低,贺子裕屁股都坐麻了,正要搭着王总管的手从轿辇上下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伸到了他的面前。 贺子裕一愣,抬起头,对上秦见祀淡漠俊美的面庞。这双眼只是盯着就叫人心慌,王总管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这厮能有这么好心? 贺子裕搭上秦见祀的手,从军过的人,掌心糙粝,指腹带着薄茧,搭起来一点也不舒服。可是连笔都没提过几次的帝王的手,却柔软地好像用力一捏就会泛红。 秦见祀正要握住,这样的触感一下就淡去了,某皇帝已经从轿辇上下来,大步往扎营处走。 贺子裕一边走,心里念叨着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四围的宦官宫婢正在收拾从马车上搬下的箱子,看见他走来都俯身跪拜。 “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他挥挥手。 众人正要起来,瞧见轿辇旁的摄政王也跟了上来,连忙跪着不敢动了。 贺子裕脚踩过野草往营帐走去,背后的目光却如有实质,让他如芒在背,他逐渐越走越快。 直到他飞快地走进明黄色帐篷中,帘子下一刻又被人掀开,贺子裕还没来得及转身看,就被压到了角落。 他正要惊呼,宽阔胸膛就贴上了脊背,臂膀自后拢住了他身子,耳边传来秦见祀压低了的声音。“陛下跑什么?” 贺子裕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鼻尖浮动着瑞龙脑的香气。“皇叔,朕只是到处走走。” “还走吗?” “不走了。” 秦见祀这才抓起他的手来,似乎只是为了补回刚才没有做成的事情。 糙实的指腹摩挲过手心,捻过指根,让贺子裕一抖,他缩在秦见祀怀里,任秦见祀亵玩着他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就让掌心十指交缠裹覆,不轻不重捏弄着,痒痒麻麻。 直到秦见祀玩尽兴了,才松开他。 “陛下要骑马么?” 贺子裕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对上秦见祀目光,又很快低下了头。“骑。” 再出帐时,守在四围的宦官禁军都默契地低下了头,贺子裕跟在秦见祀身边,往草场走去。风劲角弓鸣,他隐隐觉着秦见祀今日有些不太寻常,眼底像是藏着让人不安的情绪。 管马的宦官牵来了一众好马,请贺子裕挨个挑选。 “皇叔,朕不会骑马。”贺子裕垂眸道。 “无妨,臣会教陛下。” 秦见祀替他选了马,套上的辔头与缰绳用得都是最好的,那宦官不敢抬眼看秦见祀,只将选定的棕黄大马牵了出来。 贺子裕走到这个高到他肩膀的马身边,虽然有不愿,还是在秦见祀的注视下踩上了马鞍,秦见祀掌掐着他腰给他借力,搭扶了一把。 草场边上,禁卫军副统领守在边上,楚非也在一旁看着。他想到贺子裕的嘱托,目光搜寻间,就在不远处瞧见了右将军贾光。 楚非缓缓攥紧了拳头。 “皇叔,朕要怎么来?”贺子裕骑在马背上,望向四围宽广的马场,这些天在皇宫中待惯了,如今乍然见到这一望无际的景象,忽然有种得脱樊笼的感觉。 “握住缰绳,夹紧马肚,”秦见祀淡淡道,“陛下聪慧,一学便知。” 秦见祀牵着缰绳,带着贺子裕在马场中转悠起来。 没过多久,贺子裕就能驱策马在马场上小跑,秦见祀远远站开了,贺子裕骑得越来越快。马蹄嘚嘚的,踩草跑踏而过,带起风吹鬓毛,连着贺子裕衣袂扬起,凉意习习。 贺子裕欢呼起来,身子随着马跑的节奏站坐着,在马场疾驰。 他扭头看向秦见祀笑着招手,直至倏然间,缰绳断裂。 贺子裕的笑意在倏然凝固,遏制不住的马不知为何开始肆意狂奔着,贺子裕没有了缰绳控制,立马俯下身子攥紧了鬓毛去抓辔头,辔头却也掉了下去。 失去了马具的他一下被马颠得跌了半个身子,骏马疾驰间随时都有可能将他甩出去。 “快来人救朕——”贺子裕撕心裂肺大吼着,场外的禁军们瞳孔一缩都冲了上去,早有准备的右将军贾光从近路飞奔而来。 马蹄乱踏间,贺子裕却看见秦见祀负手站着,面无表情。 他心头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过来。 有左相阻拦,秦见祀的人肯定不能顺利坐上禁军统领的位置,可是有护驾之功,就不一样了。 其实打从秦见祀耐心教他骑马的时候,贺子裕就开始起疑。这位摄政王果真从始至终,行事都是如此狠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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