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段夏日,天气遽变,分明刚刚还是晚霞与层云,转瞬来了雷霆和闪电。 无雨落下,只有风在院中堆积起落。 宿怀璟手指在身侧握了握拳,眸光闪动,终究没忍下去。 他低头,噙住容棠的唇,舌尖刮过他的贝齿。 半天云霞半天乌云,雷霆在南方响彻,大梵钟的撞击声经久不息,道道相连。 宿怀璟将容棠拥在怀中,偏执又难抑地吻他,直到重心不稳,容棠快要栽下去。 宿怀璟伸手接住他,缓了缓心绪,在容棠粗重的呼吸声中低声说:“不是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用词,梵钟已不知敲了多少下,似要让整个大虞疆域内的国民共同奔丧。 宿怀璟却只是皱了下眉头,轻声补充:“是我的祖母。” 容棠嘴唇都红肿,有些诧异地抬头望他。 后者眉心舒展开,将人领进屋檐下,坐在美人靠上,看天边云卷云舒,在一声又一声的钟鸣中说:“是我祖父的继皇后。” 后来的恩怨是真的,盛绪炎能那样快速地攻进皇宫,若说没有太后的接应,宿怀璟半个字也不会相信。 可当年那些孺慕之情、天家天伦,也都是真的。 她是父皇的养母,是大虞的太后,却也会纡尊降贵,亲手为出嫁的孙女绣一张喜帕;会在皇帝责罚儿子的时候,不管身份尴尬和自身境地,出宫门去护下孙儿。 ——哪怕他们这些人,本与她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就像盛绪炎,那些年年年春节回京,也会给侄子侄女们带来一大箱一大箱江南的时兴玩意儿。 天家是这样的,淡漠却也温情,冷酷但又羁绊颇深。 宿怀璟从始至终都清楚自己要报复哪些人,但唯独这位太后娘娘,被他刻意忽略了。 哪怕看见寿康宫里养着一只膘肥体壮的参商,他也没动过将其带回来的念头。 不知道该怎么报复,所以便让自己不去细想,但也不会动手阻拦一些自然而然发生的事。 他是知道太后被人下了药的。 但是……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或许没直接动手,但太后某种程度上也算因他而死,这又能不能算一种报复呢? 宿怀璟不清楚,他只是许久没说话,靠在容棠肩上,看见悠远不息的钟声终于从天上拽下来一场雨。 院中芭蕉被打坠,宿怀璟望着一颗颗砸到地上的雨珠,许久没说话。 他没有难过,更不会后悔,没什么愧疚的情绪,也不至于被幼年时那点所谓温情裹挟不前。 他只是在想,张阁老、武康伯、夏经义、容明玉…… 当年随盛绪炎一起起义谋反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全都或死或伤,成为黄土或老病归乡。 当日菱湖宴饮豪气冲天,而今四散凋零各个寥落。 狡兔死走狗烹,高位之上只剩下那一人。 他报了这么久的仇,绷了一路的神经,莫名就因为这一声声钟响、一道道夏雨,疲倦了下去。 宿怀璟将自己的重量放在容棠肩头,伸手环住他腰,眼皮自然而然地垂落,看着院中被雨点砸出的丛丛水花。 京中又要入秋了。 宿怀璟闭上眼睛,一只手在他身后轻轻地抚,雨水声落在耳畔,鬼使神差地,宿怀璟说了一句本该十年前就跟人说的话。 “棠棠,我疼。” “骨头好疼。” - 一场暴雨过,京中气温迅速转凉。 大虞最繁华的地界这些日子静悄悄的,便是最寻常的人家也察觉到京中的不寻常。 太后殡天,举国默哀守孝,白绫装饰了整座虞京。 陛下本就生了病,突逢病故,在灵堂前长跪不起直至昏厥,天下皆感帝王之纯孝。 太后棺椁入皇陵那天,天上阴云遍布,黄纸洒了满城,百姓跪立两旁,恭送太后娘娘。 可偏偏不知怎地,开道的马匹受惊失了方向,径直冲向人群,抬棺的宫人被骏马当胸一脚,重心不稳,直接倒在了地上。 棺椁落地砸出沉闷的声响,本该钉得好好的棺材却被撞开了盖。 百姓惊慌失措,躲避疯马的同时不经意一瞥,面色骇然,整个定在了原地。 大虞朝最最尊贵的太后娘娘,尸体青黑,嘴唇乌紫,眼球外凸,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天空。 ——她连眼睛都没闭上。 …… 太后娘娘死于非命。 这条消息尚且还没消化完,坊间又流传出了下一条捕风捉影的传闻。 传言说,太后是被皇帝陛下,亲自毒死的。
第161章 因为宿怀璟一句骨头疼,容棠紧张了好多天。 他不知道大反派是不是真的疼,如果疼的话,又究竟是因为什么。 但不论是真是假,是病理性的疼痛还是精神上的难捱,在容棠的认知里,宿怀璟那样一个能忍痛的人,会靠在他身上,脆弱得像是一盏随时会被风吹破的纸糊灯笼一般,轻声地念着自己的痛楚,那便一定是痛到极致了。 他觉得害怕,比自己身上那些时不时隐隐作痛的陈年旧疾还要让容棠害怕。 他请来大夫,想为宿怀璟诊脉,后者下值回家,瞧见堂屋里多出来的白胡子医者,愣了两秒,又在容棠毫不掩饰关心紧张的眼神里摊平了手腕。 而等反应过来这一场诊治是因何而起之后,宿怀璟压抑片刻,终究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我只是想让你疼疼我而已。”大反派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地如是说着,牵起容棠的手,一点点地捏:“太喜欢棠棠了,所以想跟你撒娇罢了,不必过于紧张。” 他不打算告诉容棠自己为何会说那句骨头疼,确实疼过,一根根掰断自己的骨头,清楚感知着生命力在身体里一瞬接近枯竭,便是沙场上的战士也会觉得害怕,遑论一个八岁的小孩。 行风也好,碧心也罢。无论谁曾亲眼见过宿怀璟疼得在床上打滚却始终一言不发的样子,都能理解主子为何一日日冷漠冷情了下去,也能接受昔日宫中最可爱乖巧的小皇子练成地狱里爬出来的心性。 这是最无懈可击的惨痛经历,宿怀璟那样喜欢撒娇,时不时说一些可怜兮兮的话让容棠心疼自己,可偏偏这件事他一丝一毫都不想告诉棠棠。 没必要,也不愿看到他为自己心疼。 他说的不怎么着调,容棠却白了他一眼,手从宿怀璟手心中抽出来,拿过桌面上放着的一张药方,拍到宿怀璟眼前,冷声道:“以后跟我一起喝药。” 凶得要死。 宿怀璟眨了眨眼睛,低下头,瞥了眼药方。 他想说自己就是医者,清楚自己身上有哪些病症,完全没到需要日日喝药的程度。 可那纸上又的确是纾解心绪,治操劳过度、气血亏空的方子。 “……” 宿怀璟眨巴眨巴眼,试图跟容棠撒娇:“不能不喝吗?” “不能!”容棠正色道,眼神锋利如刀:“也不准撒娇!” 什么人啊,明明就是个大夫,天天在他药里动手脚,床上都敢吃体弱之人才能吃的药丸,到头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绷了这么多年,早就有所虚空了是吧?! 要不是那一声无所指的呢喃,容棠甚至都不知道宿怀璟身体的确给自己作弄到极限了。 他才二十岁! 他还日日纵欲! 容棠越想越气,眼睛里冒出小火苗,看宿怀璟的神色一秒赛一秒的冷厉凶残。 大反派不受控制地轻轻抖了一下,难得认怂地缩回手,掐了一下手指指尖,低声道:“好吧,都听棠棠的。” 容棠情绪好了一点点,宿怀璟又不死心地将手重新挪了过来,小小心地勾容棠指尖,声音微弱,带着几分示弱和央求:“棠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 容棠:“……” 好烦,他拿大反派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容棠沉默几秒,只能又剜了宿怀璟一眼,眼中气势却锐减。 于是后者绽开一个甜蜜的笑,便再一次黏黏糊糊地蹭了过来:“我就知道棠棠疼我。” 没有什么经年不散的疼痛,时间会抚平伤口,伤疤刺眼却不疼,只不过是警醒作用。可有人出现在时间之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贴上伤痕,轻轻抚摸,低声问他:“疼不疼啊?” 丑陋扭曲的伤口上霎时长出一朵小花,恰如虫蛹蜕变成蝴蝶。 - 天家的秘辛向来是无法在民间广泛流传的,太后出殡当天一时的插曲纵然沸沸扬扬,可三五天过去,便再也无人敢公开讨论。 太后娘娘入土为安,皇帝陛下称病卧床,平头百姓只是一日一日地过他们谨小慎微不敢妄言的日子,生怕哪一天会因为口舌之快,穿着盔甲的金吾卫执着长枪敲开院门,将他们全部抓进大牢。 那是有目共睹的诡异,更是无法言说的冤屈,可偏偏无人敢议,无人敢说。 宿怀璟坐在鎏金楼上,看虞京城内熙攘的人群,唇角勾出一个略显讽刺的笑意。 他在这是为了赴约,而邀约之人却迟迟未至。 他又等了几息,楼下二胡弹唱又换了一曲,雅间的门才被人推开。 宿怀璟眼色不变,依旧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金粉河上仿江南式样建造的游船。 “宿大人。”声音自门口响起,几分清脆悦耳,确是普罗大众心目中公子端方应有的音色。 宿怀璟终于收回视线,懒懒抬眸,说不上怜悯或是什么情绪地,望了来人一眼。 这世上有许多形容少年意气的词语,总逃不过光风霁月、剑眉星目。 忽略所有固有的成见与恩怨,宿怀璟以旁人视角来看,盛承厉的确长了一副很有优势的皮相。 他凝眸思索了一下,这人如今好像才十八岁。 自己十八岁那年…… 不知想到什么,宿怀璟扬唇浅浅勾出一个笑意,真切许多:“殿下。” 他并不起身,也不行礼,并非朝堂之上,也非宫闱之内,彼此都知道各怀鬼胎,实在懒得再在私下做那些表面上的功夫。 盛承厉眉眼间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点明,而是迈步行进雅间之内,任身后房门合上。 桌上并未上菜,宿怀璟瞧着也完全没有想要跟他一起共用晚餐的念头,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不像一个权臣,也不是什么满腹心思的奸佞。 他就只是这虞京城内日月金粉堆砌出来的风流公子,哪怕见到盛承厉,也能抬起头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问:“殿下邀我前来赴宴,所为何事呢?” 盛承厉有些怔愣,心下戒备不但分毫未落,反倒因为宿怀璟的态度愈发紧绷,宛如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 他微微蹙起眉头,又很快松开,坐在宿怀璟对面,说不清究竟在想什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换来片刻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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