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河浪汹涌中探出手来,半身攀上岸边粗糙的礁石,看着周围运动着奔涌着的一切,忽然有些想要发笑。 瞳尖凝聚在航行日志的“地球”两个字上,仿佛联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的嘴角划开了一道更大的弧线。 如果航行日志上记载的“地球”才是蓝星人真正的家乡,在此之前所有蓝星人却都只记得自己的母星是“蓝星”,那么很大可能,他们的记忆已经被篡改了。 蓝星人们遗忘了自己原本家乡的名字,来到了这里。 愚蠢的、可怜的蓝星人。 被神扔出骨头如犬只般驱赶,奔赴这所谓“新世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血与肉送上祭台的尖刀。 有赖于他们的无私奉献,祸乱之母阿勒忒娅从封印中脱离了。它以无限接近神明的力量降临于这个特殊的世界,在地下血池中复生。 虽然最终阿勒忒娅的心脏被他当做果实咽下,自身的存在消弭于美梦之中,但显然这一次的试探是成功的,因为它证明了一件事的可行性。 这个世界的屏障已经很弱。 神明可以降临。 驱赶犬只的神应已在高天窃喜,死亡之主的阴影已经散去,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世界的崩坏? 永恒的终局? 对此,他期待着。 指节苍白的手正试图翻开下一页。忽然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便与带着单片眼镜的俊美青年照面。 对方手里拿着一本黄金制作的书籍,向他打招呼,“晚上好啊,眠眠。” 对于塞缪尔的到来,他并没有多意外。视线挪动到对方手上的书籍,他道:“是你。” 塞缪尔朝他眨了眨左边的黑眼睛,道:“是我。” 对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有着银白色头发和浅红眼睛,拿着一把蔷薇手枪的男人。 步峥。 谢眠闭上右眼,用那只黑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盯住步峥打量,“……蓝星人?”他道,“真稀奇,你们也会放过待宰的羔羊吗?” 步峥身上有和蓝星人们如出一辙的身体构成,显然也是蓝星人,却没有成为阿勒忒娅复活的祭品。 并且,这艘蓝星人所制造的方舟,那无数形似棺椁的冷冻舱上,也没有一个刻有步峥的署名。 是对方原本就不在船上,亦或者说,“步峥”并不是他原本的名字? 就和那些遗忘了故乡的名字叫做地球的蓝星人一样。 对方也遗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 谢眠的笑容变得玩味起来。 他看着步峥朝他举枪,动作像木偶一样僵硬。 解构的视野中,脆弱的人类被污浊侵蚀,邪恶力量凝结成的丝线陷入关节,控制着这具曾被他视为“队长”的男人的身体。 多可怜呐。他微笑着想。 那些勒入步峥身体的丝线上的力量波动,与这艘方舟里所充斥的邪恶能量如出一辙。 而牵线之人,就在旁边——是塞缪尔。 塞缪尔觉察了他的视线,解释道:“神以为,羔羊的头目,应做一条忠诚的牧羊犬,而非羊。” “做一只被抹了记忆的走狗么?”谢眠道,“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并没有达成你们的预期。” 塞缪尔五指活动,手中的丝线也随之被拉紧,他摇头叹息道:“神已予他恩慈。可惜,他却连走狗都做不好。” 被丝线拉扯,步峥的肢体扭曲起来形成怪异的弧度,脸上表情也如怪物般扭曲了。 他破碎的红色眼珠紧紧盯着谢眠,还有他手里拿着的薄薄的航行日志,眼底似乎升起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茫然与痛苦。他嘴唇蠕动,似乎想要出声,却连嘴都无法张开。他的意念发出尖啸和呐喊,然而在场无人对他施以过多的关注。他只是一件被举上舞台展示的玩物。仅此而已。 连走狗都做不好。只余下这最后的用途。 谢眠的心情还算愉悦。 旁观人类的痛苦与挣扎对他而言是颇为享受的一件事情。托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的福,他对人类这个物种实在称不上喜欢。何况对方还是背叛者,辜负了人类时候的他的信任。 “所以,你也是吗?”欣赏够了,他慢吞吞转回视线,对塞缪尔道: “——洛萨忒修斯的走狗?” 为了复活父母,当年,伊西斯曾经在方舟上召唤了祸乱之母,但是现在残留在方舟上的力量归属,却明显不是来自阿勒忒娅。 更准确地说,阿勒忒娅的力量只在方舟上留下了一丝残痕,其余更多的,是另外一种邪恶力量。 显然,这艘方舟在飞出地球的那一刻,就被比阿勒忒娅更加强大的神明盯上了。 黎明之神,洛萨忒修斯。 “神是我的再生之父。祂将从死亡国度中出逃的我救下,并予我新生。”塞缪尔在胸前划下十字,俊美虔诚的模样宛如真正神之子,“你既然已经装上了那只眼睛,应该已经知道,我原本的出身。” 谢眠盯着他,吐出一个词。 “失败造物。” 神的造物也有成功与失败之分。 就像拉菲格尔,虽然体内只有一滴神赐的血,但他也算是神的成功造物。因为他有完整的躯壳和灵魂。 而塞缪尔…… 啊。多么美妙的骨和血。 他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塞缪尔,想。 完整的神之骨骼,漆黑浓稠的血液,假设制造的过程顺利的话,塞缪尔理应成为一件完美造物。 却失败的彻底。 因为塞缪尔的心脏是空的。 这意味着,死亡之主在造物还没有真正完成的时候,就放弃了继续制造,并没有赋予他“生灵”地位的意思。 没有心脏。血液就不会流动。阳气也无从诞生。甚至,连灵魂和意识也不会存在。 然而塞缪尔却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不符规则。 不过,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身为容器,却产生了自我意识,甚至试图向神挥刃。 “让我想想,黎明之神派你来到这里,是想要找到死亡之主的‘心’,杀死祂,是吗?”谢眠闭着右眼打量着他,“——趁祂陷入长眠之时。” 塞缪尔款款微笑,脸上的单片眼镜反射出冷光。 “当然,”他道,“这难能不多的机会,如何能够浪费?” 那本黄金之书被他拿在手中。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在书籍上翻滚,荡出褶皱与纹路,传向整个广袤的世界。 之前拍摄节目的时候,塞缪尔曾经问过他,如果他认为自己的世界是一本书,有没有想过,写书人到底是谁。 而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他的记忆经过无数次涂改,又在人类的躯壳中被加固封印。 不得不承认,神明的手段确实卓有成效。他的意志在长久的轮回中被训化得几近于人类。他能感到愤怒了。他迫切地想要穿过迷雾,寻找那导致他可笑命运的真凶。 直到他再度伴着血红的月光醒来。 他看向这个世界。 又看着那本黄金之书。 何必去寻找呢? 写书人就在他眼前。 书写出人类的他悲惨命运的人,就在眼前。 ——但,如果真的要追溯到导致所有一切发生的元凶,却只能是神座上那位俯瞰人间、创造他却予他痛苦、操纵他却要他臣服、迫他沉沦却又让他清醒、予他美梦却又让他遗忘的神明啊。 谢眠漆黑的目光穿过黄金之书的封皮,落在内页里最后一行文字上。 他的声音在船舱中缓缓响起。 “……此刻正好是晚上七点整。旧公寓旁钟楼敲起沉闷的钟声。一朵腐烂的玫瑰终于凋零了。” 啪、啪、啪。他鼓起了掌。 “‘腐烂的’,我喜欢这个形容词。”他道,“怎么不继续写下去?” 塞缪尔摊了摊手:“笔断了。” “哦。真是遗憾。”他道,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就是弄断“笔”的凶手。 装载上眼睛的那日。 世界的流动在他眼前显形。 水是逆行的。万物是颠倒的。时而黑白黯淡,时而色彩斑斓。梦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它丰美的汁肉被神咽下,脱出果核。果核顺着水流飘荡到他面前,成了一艘小小的船。 他登上了船,在洪流中飘荡。 神明的骨是破水的船桨,漆黑的眼是明亮的灯。他是这场洪流中的囚徒,亦是无限世界之王。 看看啊。河流里有一只沾着墨汁污浊河流的笔在飘荡。 他掰断它,就像掰开一根巧克力手指饼干一样简单。 而此刻,塞缪尔手里拿着的那本黄金制成的书籍,捏碎的时候应当也跟黄桃芝士小蛋糕一样柔软。 小蛋糕。 柔软的、香甜的小蛋糕。 滋味一定很好。 “你饿了吗?” 塞缪尔忽然问道。 “啊……是有点。”谢眠回答,“其实今天晚上,我本来已经提前为自己准备了晚餐。” “看来我们的到来打搅了你的用餐。” “没关系,”谢眠舔了舔唇瓣,“换一样餐点也不错。” 一叠开扇的扑克牌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闭上右眼,将纸牌对准塞缪尔,甜蜜地微笑,道。 “不对,是两样。” 塞缪尔抬手扯住手上的丝线。 步峥被拉扯到了面前,举起的蔷薇手枪对准他手上的扑克。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境地,谢眠的声调却愉悦的近乎歌唱。 事实上,他甚至想要迈步舞蹈了。 “小小的黄桃芝士小蛋糕。大大的黑森林奶油大蛋糕。先尝哪一个才好?” 忽略步峥充斥难以置信、恐惧僵硬的面孔,黑森林奶油大蛋糕本人——塞缪尔的表情还是很平静。 他一手拿着黄金之书,一手操纵着指尖的丝线,甚至好奇向他询问:“你都尝过什么味道的蛋糕?” 谢眠歪头回忆了一下味道,回答:“顶级Cohiba。高纯伏特加。” “嗯……都很别致。”塞缪尔作出评价,“不过我自己的话,还是最喜欢玫瑰乳酪蛋糕,浓稠香甜,滋味难忘。” “是吗。”谢眠脸上依然笑意盈盈,道:“可我不喜欢玫瑰。一点都不喜欢。” * 漆夜还在浓郁的迷雾里穿梭。 刚才,他跟着谢眠跳进了后山森林里的大坑,落地之后却失去了谢眠的踪影。 迷雾遮挡了视野,阴冷的气息从土地深处升腾,许多长满鳞片的人形怪物正在周围游荡。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竟存在着这些超出常理的东西,虽然,自从他踏进这座小岛开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缠绕。明明从未来过这里,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古老和疲惫,厌恶与痛恨,漠然与专执,复杂的感受在这里交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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