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记得。 江辞月曾用尽毕生所学,想要将一切的真相诉说给绘卷中的桃源村人知晓,让他们明白自己生于一个可悲的画中世界,唯有死后才能在仙人相助之下逃离樊笼。 但是世人只知道自己生于这方世界之中,未知生,焉知死?他们不敢挑战死亡,不敢直面恐惧,更不敢相信所谓方外之人的一面之词,只将江辞月当作是桃花林里的妖魔鬼怪,恨不能将这异端邪说赶尽杀绝。 就像现在的段折锋。 无赦魔尊,众魔之首。举世皆敌,谁人信他? ——与其徒劳耗费心力,去劝说那些愚昧世人,倒不如亲自动手,干脆利落。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做的。 就像他屠空了桃源村的那一夜。 而在那之后,就算桃源村人已经明白了所谓真相,知道了段折锋杀人实为渡人,却终究无法将他看做救命恩人看待——只因那一夜的利刃与鲜血,仇恨与恐惧,都不是假的。 仇恨是真的,恐惧是真的。 所以没有人能够轻言看破,没有人能够替他人轻言谅解,没有人能在此之后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段折锋…… 所以他只能是魔尊,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 接下来,只要这个魔头死了,那么结局就是完美的——所有人都能得救,所有人都获得自由,仇恨得以清洗,恐惧得以解脱,好人继续着他们的完美结局,而坏人魂飞魄散,永无来日。 “小师兄,你哭什么?”段折锋突然问。 “我……不知道。” 自从修行以来,江辞月从未感受到这种刻骨的悲伤与孤独。 他并没有因而绝望,只是难以忍受自己的回忆,他总是不停地想起段折锋入魔、叛逃出灵犀宗的那一天;他不停地想起自己与他剑刃相向的时刻,想起龙印,想起烈火焚身之苦;他想起不周山的雪,想起沦波镇的夜,想起更早之时,阴阳倒错绝境里的酒。 江辞月轻轻拿起茶盏,将其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已经克制住了自己手指的颤抖,轻声说:“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师弟,我同你一起寻找,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就像师尊在烈火地狱中赎罪……” “如果有的话,钟九罹的皇后就不会魂飞魄散,他也就不会怒触天柱而死了。你忘了?她也是为他身受十万无辜之人惨死的天罚。”段折锋悠悠地说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仙人飞升,妖魔永劫。这就是天道。” “不。” 江辞月抬眸看向他,清浅的双眸中依旧是坚定之色:“一定有办法,只不过是我力有未逮。师弟,你还记得当年山海绘卷一事,人、妖之间不是只能你死我活。我想要阻止妖魔吃人,却又不能饿死他们,这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我太弱小无力,是我空怀有一腔无用的壮志,既想强迫他人违背本性,又不能为他们开辟生存之道,满口都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空话罢了。现如今我既想要你能得偿所愿——让世人安然赴死,又不想要你成为众矢之的,为之牺牲,也一定还有办法。段折锋,你要信我。” 段折锋深深望向他的眼神,蓦然叹息一声,而后又轻轻笑了起来。 两世以来,江辞月从来都是仙道中人的魁首,每个人见到他都会说一句“道心坚定”。 道心坚定,是一个怎样的坚定法? 便是在尸山血海的绝境之中,也从未见过他气馁;又如前世段折锋对他威逼利诱,乃至百般折辱,最后杀空世界,也未见江辞月有过分毫动摇之心,更不见他有过被魔气侵染,出现丝毫入魔之象。 “好啊,小师兄。”段折锋向前探手,轻轻抚上江辞月侧颊上未消的泪痕,温和道,“别哭,我什么都信你。”
第80章 定风波(10) 话也说尽,段折锋还想上前一步,却是不能。 江辞月人虽然坐在原地,双目微合,雪发分毫不乱,但是一柄寒霜凛冽的灵剑却已经指在半空,阻拦在段折锋眼前。 江辞月眼也不抬地道:“你怕是忘了曾经在沦波镇起誓,假如你真是鬼王一事的始作俑者,便永远不可再接近我。” 段折锋笑道:“难为小师兄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江辞月冷冷道,“你每回骗我,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确实如此,”段折锋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但我怎么还记得,当时还有个条件……” 回忆突然袭来—— 还记得当日,江辞月一脸肃容:“你向我起誓,假如你真是始作俑者,以后就不准你再上我的床榻。” 段折锋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他:“小师兄,你确定吗?” 江辞月点点头。 于是段折锋竖起三根手指:“好,假如今日这些妖魔真的是我指使,那罚我段折锋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上江辞月床榻——嗯,除非他主动。” 回忆完毕。 “……” 江辞月不近人情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撇过头,没有直视段折锋的双眼,语调中竭力维持着冷淡道:“想要我主动,不该说点好听的?” “哈……” 段折锋忍俊不禁,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意方道:“这位冰清玉洁的江真人,你学不会这个,莫要勉强。” 江辞月咬牙道:“没有勉强!” “好啊。” 于是魔尊的笑声低沉而浓稠,他向后靠坐下来,黑袍如滚云般披散,一手勾着下颔,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还有几分不怀好意地勾了勾手指:“怎么还不来?别让师弟我等急了。” 江辞月呼吸一滞。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事后段折锋才慢吞吞收拢着衣带,对江辞月说:“小师兄,你该了解我,凡事我喜欢做两手准备。” 江辞月:“嗯?” “兹事体大。”魔尊一脸正经地说,“故而这句誓言除了你主动之外,还有一个破解法:比如我们下次试试在床榻以外的地方?” 江辞月:“……” 江辞月:“滚。” 天已将晓。 冰清玉洁的江真人分明衣冠整齐,好整以暇地从螺纹飞舟中走了出来。 但不知为何他的眉目间却好像带了一分窘迫似的,也不多做停留,便化为流光飞走了。 等飞舟的帘子再掀开时,便只能看见一个段折锋慢悠悠在喝茶了。 一会儿,丛影从底下飞了上来,一脚踏上飞舟,立刻带着满脸委屈地叫道:“师父——!!!” 段折锋也不抬眼,慵懒地回了一声:“嗯?” 丛影声音一顿,停在了门口张望一下,发觉没有第三个人在,才好奇地说道:“师父,江真人好吃吗?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好吃,但不是你想的吃法。”段折锋笑吟吟道。 “那就行。”丛影便也有些高兴起来,“我好久没看见师父这么笑了。虽然我总感觉……” “什么?” “总感觉师娘他跑过来也兴冲冲的,反像是来吃师父的。而且……”丛影满头问号,“他不高兴么?怎么跑的这么快?” 段折锋停顿了一下,笑容暧昧道:“他么?害羞罢了。” 他说罢,将茶杯放下,又看了眼丛影道:“你跑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是啊,师父,”丛影被他一提醒,立刻又扁了嘴巴,将自己手上一道新添的伤疤翻出来给他看,“我好心救了那个龙绵绵,他竟然不领情!我让他别跟那些人混了,来我们幽州玩,他不跟我走,竟然还咬我!!” “喔。”段折锋慢吞吞道,“想是你太过粗暴。” “我粗暴?!”丛影哇哇大叫,“我都还没尝过他一口肉!!他就先咬了我!!!” “他就这个反应?” “呃……”丛影说,“我手上……都是血腥味,应该是不好吃吧。”说着,他狐疑地嗅了嗅自己的手掌。 段折锋道:“下回你洗干净了再去找他,兴许他就同意了。” 丛影认真考虑片刻,一会儿高兴地笑了笑,一会儿却又沮丧了起来:“唉,算啦,绵绵肯定是讨厌我了。” …… 且说前一夜。 龙七终究未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敖濋,只是被丛影捉住后颈,提下了飞舟。 那时,他十分担心敖濋的安危,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问丛影:“龙君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那团黑云怪物究竟是什么?” 丛影便也稀里糊涂地回答道:“他不是很好么,没受什么伤啊,那个黑云好像是师父手底下的妖魔吧。” “究竟是什么?”龙七紧张地问,“它为什么……好像在吃我们四海龙族?该不会是你的同族人吧!?” “不会不会,穷奇就剩我一个了,这是师父说的,肯定没错。”丛影摇摇头,“它么,好像叫西什么的,西河?我没问过,但它确实喜欢吃龙啊,尤其像你这样鳞片亮闪闪的,他一口能吃八个!” 龙七只觉脊背发凉,他身为纯血龙族,却也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妖物——自古以来都是龙族称霸四海,又什么时候有过以龙为食的妖魔?那无赦魔尊究竟是找到了一种怎样可怕的怪物来对付龙族? 害怕之际,只听丛影说:“哎呀,别怕,反正那东西是从东海里来的,也离不了东海太远。你要是害怕,不如跟我回幽州吧……” 他这话说得期期艾艾,红彤彤的脸颊也不肯给龙七看到。 而惊惧中的龙七只听到丛影像是要带自己去幽州——幽州,那可是魔道的老巢!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小青龙栽了进去,哪还可能清清白白地再飞出来? 急切之下,龙七一口咬上丛影的手掌,逼他放了手。 丛影一声痛叫过后,再去看龙七,却只见小青龙已经害怕得现出了原型,喷出一阵雪白的云雾作为遮挡后,飞快地逃走了。 “……” 片刻后。 丛影看了看自己手上整整齐齐的一道牙印,傻眼了。 龙七心中又惊又怕,又是懊恼与自责。 他趁着夜色未消,缩小原型,如一条泥鳅般地逃回自己院子里,将那顶替自己的小纸人收回,正打算松一口气,接着就感觉自己后颈一紧—— “绵儿!!你怎么能私自逃出去?” 龙七傻眼了:“……爹?!” “臭小子!”龙七的生父——敖旭又气又急,拎起小龙崽子就咆哮道,“我叫你来给老祖宗祝个寿,没叫你他娘的在外面鬼混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儿,又是什么勾结妖魔,又是什么私自潜逃的?就你这点变大变小的伎俩,还敢长辈面前班门弄斧!你给我全部交代出来,不然我就抄竹板子了!” 天明时分,龙七已经鼻青脸肿,乖乖蹲坐在笼子中,听候长辈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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