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省份都有自己的河道官,而总督设南北两人,年年防汛事宜皆有他们安排,文渊阁之后会整理出公文下放至总督府,事情讨论到这里便足够了。 朝会结束,傅旻又被叫去了御书房。 陆望安摒退了左右,一人下了御台站在傅旻身前,“师哥说得句句在理,但朕心内犹是惴惴,师哥可知为何?” 傅旻思忖片刻,虽心里已有了数,却还是回复:“恕臣愚钝。” 为人臣子,当有这样的自觉,话不可说尽,计不可使尽,这也一贯是傅旻的个人风格——风头都让你出尽了,留着上司当摆设? 陆望安是不知道他这花花肠子的,他只会以为师兄过分聪慧,一时千绪,因想出来的可能太多而不知从何说起,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曰钱,一曰人。” 傅旻倒也真是猜中了。 先帝在位几十年,征战四方夺回城池一十有五,但西北贫瘠,收回来的土地不仅无甚银钱进账,反而因为赈灾多了好些支出。征战加了徭役,若要百姓好讨生活,便只能减赋税,如此一来,银子花出去如流水,收进来却如抽丝,国库就这样亏空了下来。 陆望安登基后休养生息数载,国库稍充实了些许,但却绝对挨不上富庶二字。 这便是第一点,钱。 第二点,人,说来说去倒是也跟钱少不了干系。 高薪养廉自古难达,京官们拿一年百十两白银的俸禄、顿顿食百十两白银的酒席都属常事。 而河道总督与寻常京官相比,更是个实打实的肥差。在位者能力不一定很强,但靠山却个顶个地硬,极难革职。 真指望这样的人去做成治河的大事,难若登天。 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难解决,傅旻抬头看向陆望安,从小皇帝眼里看到了几乎凝出实质的愁绪。 莫名的,他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亲弟弟,被宠坏了的一个小孩,他死的那日,弟弟跑到他办公室要钱,开口就是一千块,申请拨款的理由是“要把脑袋顶上那玩意儿染成绿的”。 傅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赶出了办公室。 若早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弟弟,该把钱给他的,二十岁不就是该叛逆些吗,多要点钱怎么了,染头绿毛又怎么了。 这也成了傅旻恢复前世记忆之后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紧接着他想到了明月奴,那个长得酷肖当朝天子,却命苦如棵小白菜的小孩。再看陆望安的眼,觉得越发像了,对明月奴的爱怜稀里糊涂地就转移到了眼前天子身上。 “陛下莫急,”傅旻叹了口气,“银钱,从数目来看是完全够的,但需要保证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 “师哥何意......” “派一支风纪官出去,监察河道百官,抓关键、抓重点。” ——河道总督。 “师哥,”陆望安抓住傅旻的袖子,“齐苍给你,这支队伍我需要你帮我建。” 当朝是右相掌管吏治,两人虽政见上总相左,但在分工上很少越界。 “可是......”傅旻正待拒绝。 “师哥,”陆望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傅旻,“若风纪官真查出问题,抄一个总督府,至少十万雪花银。钱、人二事不都解决了吗?” 这样的道理傅旻如何不懂,但是,有些事情,尤其是吏治,当真不能急在一朝一夕。 “陛下......” “师哥,”陆望安眼里尽是渴求,“我只能相信你了......” 陆望安虽然犯懒,很少批折子,但并不能因此说他不是个好皇帝。凡是过了朝会的大事要事,他必定要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响,二相相争的大多时刻,定调子的,还是坐在龙椅上的他。 若不然也不会在原书中二度登基,让大晋中兴。 傅旻知道,小皇帝这次是想变了。 但他傅旻如今不是光杆司令一个,可以随时刀山火海、冲锋陷阵,他身后有人,祖母、妹妹、族人、好友......如今又加了一个明月奴,他是应辅佐皇帝,但不想冒进犯险。 傅旻低下头没有说话。 “师哥......”陆望安急得要哭了,蹲下身来仰望着傅旻。 根本无需抬头,傅旻只需抬眼,便能看见陆望安的双眸似是汪着一潭静水,水中点点滴滴都唤作委屈,好像随时能落下泪来。 无端的,他再又想到明月奴。 明月也有这模样的时刻,那是他二人极致欢愉之时,像藤蔓攀附大树,缠绵又恣情,他在自己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阿郎,我只有你。 傅旻的爱怜,此刻化成了更加深刻的心疼。 于是,鬼使神差的,迷迷糊糊的,他听见自己说—— “臣,答应陛下。”
第23章 走在路上,傅旻不断在反思自己:该死该死,真的该死。 怎么就忍不住答应了呢?自己跟右相的关系本来就够剑拔弩张了,最后底线便是两人都遵守规则,不会越俎代庖。大事、要事上吵得再凶还能说是为国为民...... 但现在算是怎么回事?代人家组风纪队伍,代人家监察河道百官,到最后没准还要动人家的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傅子怀”,傅旻叹了口气,这事儿闹的,怕是到哪儿去诉说都也不会占理。 但已没了反悔余地:齐苍早跟左穹碰了头,准备随时听他差遣保护天子使臣了。 傅旻唉声叹气到了文渊阁,当下召集心腹简单开了个小会: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挑便只能挑自己的心腹。 “丑话说在前头,此去日子不会舒坦,巴望着一路住官驿上房,香车宝马、大鱼大肉的就可以现在请辞了,”傅旻道,“都清楚了?” 他自己的人,心里有数,不论寒门高门,都是有韧劲、吃得了苦的,自然是没人请辞。 果真底下寂静一片,傅旻顿了顿,接着说:“你们万万记得,这次去虽是查风纪,但一切的一切都以自身安全为重,我会派人跟着护你们周全,你们自己也要提高警惕,万勿大意。若办了人、立了功,那再好不过,若无甚收获,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就是。” “是,相爷。” “行了,预计不日就要启程,今儿也不用当值了,直接回家收拾行李罢,出去的名头都在这,”傅旻点点桌子上各人面前的荷包,“领下去,就照这个对家人说。” 送走了这一批,还有另一批已经找心腹去通知,行程早在书房就确定了,傅九他们会去安排。 文渊阁内去的人虽不多,但扛不住阁内事情多,免不了重新统筹分工,再处理一下手头的折子,不知不觉天已然擦黑。 傅旻落了锁,垂着头往春和斋走。公事都从脑子里头去了,白日的那些愧疚和懊悔就重新泛上了心头。 他做事,后悔的时候很少,但这次他真的觉得自己冲动了。 傅府是他绝对的地盘,家丁府卫都是仅差于左穹、齐苍的好手,那边的安全问题无需他太过担心。 但是他身边现在多了一个明月奴,二人关系在他触动了旁人利益之时,将会成为直指明月奴的一把利剑。 傅旻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明月奴,在皇宫这吃人的地方,又还是外宫城,他想都不敢想...... 但他连句对不起都不能说,完全保密的行动,怎么可以说呢? 还是说,要这样解释? ——因为小皇帝长得与你太像了,我见他难过也跟着心疼,嘴一瓢,便应下了。 那他今日可以因为一个长得像而突破做事原则,明日是否会因为另一个长得像而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即便他说不会,那明月可会信? “渣男啊傅子怀,你可真是个渣男,”傅旻忍不住抨击自己。 一路上思绪飘飞不觉时间匆匆,抬头看却已到了春和斋,步子还未踏进,便听着琵琶声越墙而来。 傅旻步子又快几步,进了月亮门,见月色融融一片里,风灯光晕飘摇一片下,他的明月奴坐了个红漆小杌,正凝神弹奏。 这曲子他刚好知道,是一曲《皂罗袍》。 不知是否是月色误人,本是个清丽欢畅的曲子,此情此景之下竟觉有丝哀怨。 今日真是早也《牡丹亭》、晚也《牡丹亭》,一样的剧目,情绪却似迥然。 陆望安全神贯注地拨弦,并未察觉傅旻回来。 实际上,他在此处已经坐了许久。今日在御书房里,二人的交谈、动作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作为陆望安,他彼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师哥的松动,知道他为自己而牺牲了原则底线。 当时当下,自然是欣喜不已。 但换下龙袍,进了春和斋做回明月奴,易地而处便又得另一份完全相反的心境—— 师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逾矩,却在今日点了头? 彼时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怜惜,这怜惜来源何处?是因为陆望安与明月奴相像的脸?还是因为多年相对的君臣情谊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然变了味? 明月奴,陆望安...... 陆望安心里乱得很,他不知道该不该让明月奴吃这道飞醋,也不知道该如何让明月奴与陆望安达成和解。 “明月——”他听见傅旻唤他。 琵琶声戛然而止。 “心里不舒坦吗?”傅旻蹲身下来,仰着头问。 陆望安摇头——刚才想的那些,又如何好对人言? “不想说,便不说了,”傅旻捏着陆望安手心,“我不强迫你,但你要找到自己派遣的法子,千万不能憋着,莫再憋坏了。” 陆望安心里热乎乎的,比划说知道了。 “还说没有不舒坦,”傅旻笑了,“自己都承认了。” 陆望安这才发现自己掉入了言语的圈套里,不由微愠,撅起了嘴。 “不惹你了,但方才所说你还是要记住,”傅旻大笑,拉陆望安起身一道往屋内走,“晚上可用了?” 陆望安比划说用得不多。 “今日事忙,我还没来得及用,”傅旻脱下外袍,准备往厨房走,“我准备简单煮碗面,你再吃点儿?” 陆望安点头。 “成,再给你煮几只虾子进去,”傅旻道。 陆望安低着头,一步不离地跟着傅旻走。 傅旻骤然顿脚,陆望安就结结实实撞到了他背上。 陆望安的脸贴在人后背上,感受到人身体的震动,那是傅旻在笑,紧接着他就被人抱住,“要记得看路。” 陆望安这次连头都不点了,偏头看向一边。 傅旻拉着他,安置在了上风口熏不到的地方,利落的备菜、下面,很快便出了锅。 二人对坐吃好,傅旻收拾完饭桌便要去洗漱,“今儿太乏了,要早点歇。” 他为何疲乏,陆望安作为上司当然是清楚的,不单清楚,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到有点对师哥不起,劳他担了自己太多事,便没二话,一道跟着傅旻洗漱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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