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庭显然没怎么把他这个声名不显的谢家二子放在眼里,毕竟他们今天来的这些人都可以算得上是出身于周国的显贵名门了,随便放在哪里也是名号响当当的人物,诸多待嫁贵女的梦中情郎。 “父亲他们有事要谈,不然我们出去玩会儿?” 谢怀真回头看了一眼谢弗成,对张少庭和其他几个少年道。 张少庭似乎来了点兴致,点头道:“好啊。” 几人鱼贯来到凉亭,张少庭毫不客气的叉腿坐下,唤仆役拿来纸笔。 “早就听说谢家公子才名,”他不怀好意的勾了勾唇角,“不如我们今天就以诗会友,怎么样?” 听说才名这种说辞显然是在放屁,谢怀真在外的名声基本上都是“虎父犬子”“才智平平”。 显然张少庭是在挑事儿。 一旁的几个少年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起哄: “张兄这个提议我看不错,不如就以这荷花为题,今日我们定要选出最好的那一首来!” “是啊,在座诸位都是文采斐然之辈,想来断然不会有人拒绝吧?” “谢兄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身体不适,要提前回去了?” 谢怀真顶着众人带着嘲讽的目光,淡然一笑,“好啊,不过若只是单纯比试,倒也没什么意思。张兄既然提议诗会,可有什么彩头?” 张少庭拍拍手,身旁仆役连忙奉上一尊墨台。 “这墨台乃是南疆所贡,所研之墨皆带异香,经久不散,我周国上下总共只有三个,一个在皇帝陛下手里,一个在齐王殿下手中,还有一个,”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就是我张家这块。上次中秋诗会,我独得头筹,由陛下亲赐。” “若是谢兄赢了,我这墨就送你。” 谢怀真点了下自己身旁的仆役,低头吩咐了几句,对众人道: “也好,既然是张兄有如此诚意,那我也不好占人便宜,若是张兄赢了,就把我爹那御赐的象牙雕弓送给你。” 旁边的少年闻言忍不住哈哈笑道:“你爹的东西你也拿来送人?到时候拿不出来怎么办。” 谢怀真沉声道,“我谢家一诺千金,从不违约。当年家父为了如期赴宴,以三年俸禄换两匹快马,一时传为佳话,满朝上下人人皆知。诸位难道没听各自家中长辈提起过?” 那少年的笑声顿时卡在嗓子里,只好辛苦的咽了回去。 “开始吧。”见众人都低头不语,谢怀真也无心再跟他们闲谈,直接对张少庭道。 张少庭扫了他一眼,低头沉吟片刻,便开始落笔。 谢怀真见他没怎么思考就能下笔,想来肚子里真的是有点墨水的,不由得正视了几分。 他也提起笔尖,轻巧的在纸面上落字。 周围的几个少年原本还打算就他的字体嬉笑一番,见他落笔,却纷纷惊愕起来。 其中一人惊道:“这一手字实在端庄恢弘……落笔无痕,看似轻巧,笔锋却虬劲有力!” 众人赶忙凑上前来,只见谢怀真丝毫不受影响,笔尖毫无停顿,运转自如。 “我曾见过前朝宗师文襄公的真迹,谢兄此字竟然丝毫不逊于他!” “如我老师所言,圣人之文,风骨卓绝,气象万千,谢兄这一手字已能开宗立派了!” 一名少年诚心诚意的赞叹道,一时之间,众人对谢怀真的字迹赞不绝口。 张少庭还在写字的手忍不住顿住,心思纷乱,如同千抓百挠一般,想凑上去看看谢怀真的字迹到底如何。 他皱紧眉头,按着自己的手腕,艰难的收回心神,试图把余下半首诗作完成。 但那些在脑海中飘荡的灵感已经尽数消散,笔尖被迫停滞在宣纸之上,留下一片墨色。
第3章 潜龙在渊 “这是!” 突然,一声惊呼把张少庭的思绪拉了回来。 “毕竟清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好一个接天莲叶无穷碧!” “谢兄真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啊!” 张少庭猛然站起,身前的半首残诗随着桌案摔落在地。 他几步冲到人群中间,看着谢怀真面前铺开的宣纸。 纸面上墨迹未干,正是新作。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此作——已能流传千古。” 张少庭哑声道,他只觉得自己喉咙干涩,痛苦难言。 一时之间,说不清的情绪在胸膛里来回冲撞,让他恨不得回到过去,亲手杀了那个大言不惭的自己。 谢怀真摇摇头,只道:“习作而已。” 确实是习作,本来就是学习模仿名诗的,全文他就只改了一个字,原作是西湖,他改成了清湖,别的地方半点没动。 谢怀真也不曾想靠抄诗获得什么切实的利益,只不过借此敲打一下这些少年,好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时,谢怀真见张少庭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由得关心道: “张兄,方才的赌约可还算数吗?” 张少庭咬牙道:“算!当然算!” 他狠狠的踢了一脚小厮,怒声道:“还不快把南疆贡墨赠与谢兄!” 谢怀真微笑着接过,吩咐身边随侍的仆役直接放到自己书房里留用。 正堂里的大人们已经聊完事了,此时正派人唤他们回去。 方才赞扬谢怀真的少年连忙将他的诗小心翼翼的从那茶案上托了起来。 “谢兄墨宝,不介意我等带回去珍藏吧?” 谢怀真失笑道,“几笔而已,随意挥洒,怎称得上墨宝。诸君喜欢的话就请自便吧。” 那些少年立刻欢欣鼓舞,还为了这墨宝的归属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抢了起来。 谢怀真倒是不在意最后这东西归谁,毕竟他已经掌握了颜真卿字体,想写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众人吵闹着回到正堂,各自随自己的父亲告辞。 这次本就是私下小聚,谢弗成和几位同僚有心引导下一代结交,刻意给他们提供了交流的机会。 众位大臣在回家路上都打听起少年们方才的见闻,听到谢怀真如此才情,俱是大为惊叹,疑惑此前怎么从未听说此子文才?谢弗成这老狐狸,实在是藏的够深啊。 谢怀真还不知道自己惹了祸,安静如鸡的跟在谢弗成身后,里院外院的转悠,直到谢弗成挥手把他赶走,他才匆匆回了自己的书房,迫不及待的试验起刚到手的新墨来。 刚才他其实想起了两首诗,只是另外一首写的不是荷花,此时正好写下来,也算给这个世界的文人们积累点未来的素材。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袍,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正是李清照的名句《一剪梅》。 谢怀真放下手中的笔,对着诗行欣赏了一会儿。 只觉得实在是笔走龙蛇,赏心悦目,一时之间倒是舍不得就这么收起来了。 犹豫了片刻,他小心的吹干纸面上的墨迹,把纸页卷起来收在竹筒中,准备装好送人。 写都写了,不能浪费嘛。 半夜,正在睡觉的陆御城突然听到院子里哗啦一声,好像被人丢进来什么东西。 他起身来到院子里,借着明亮的月色捡起那竹筒。 当年随他来周国的几个侍者文武皆备,想来楚国国君陆万洲也是料到了儿子在周国的处境,便有意选了能替他启蒙的人选。 遗憾的是,最后一位侍者几年前也在贫病中去世了。 周围寂静无人,陆御城不再掩饰情绪,还带着稚气的眉目间已经透出森然的冷意。 竹筒中是一张被卷起的宣纸,陆御城借着月色把它缓缓展开。 “云中谁寄锦书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入目先是美到极致的文字,紧随而来的便是挥洒做就的短诗。 通篇既没有开题,也没有落款,更无印章之类。 陆御城反复诵读了几遍,这诗构思精巧绝伦,字也是独成一派,可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一首情诗。 他一个深陷别国的质子,尚且自身难保,哪家姑娘会对他青眼有加? 陆御城凝眉思索,怎么也想不出头绪。 片刻后,他只好把那首惊艳的情诗塞回竹筒中,和白日里拾起的玉佩一起悄悄收好。 今夜,小院中无人入眠。 …… 打扰了别人清梦的谢怀真倒是坦坦荡荡,只觉得自己又在男主面前刷了一波好感度。 在他看来,虽然这诗没有落款,但是陆御城今天见到的外人只有他一个,难道还能猜不出是他写的? 他都特意给陆御城写诗了,陆御城应该不会再生他的气了吧? 谢怀真想到这里,心满意足,躺回床上呼呼大睡。 第二日,一夜没睡的陆御城早早等在院子里。 日头渐渐爬高,负责送饭的差役果然吊儿郎当的来了。 “喂,”差役打开外层的铁锁,粗鲁的踹了两脚门框,“吃饭了!” “我要见谢丞相。” 差役时常辱骂他,却从来没听到过他说话,此时见他突然开口,竟然一下子愣住了,呆呆的反问,“什么?” 陆御城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去,掌心中放着枚精致的玉坠。 “我要见谢丞相。” 他一字一顿的重复道,“是他派人送这枚玉坠给我,说我如果考虑好了,就凭此物见他。” 既然让这东西到了他的手里,那不如就彻底利用起来吧。 差役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今日,有些两眼发直的接过陆御城手里的玉坠。 那玉坠成色极美,上面雕刻的麒麟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出自寻常百姓之手。 “你别动什么歪心思,”陆御城冷声道,“谢丞相能派人来见我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帮我传话,否则性命难保。” 差役猛地打了个激灵,脸色大变,点头哈腰的说:“是、是……这就替公子送去谢府。” 谢府,门口的守着的侍卫见了那玉坠,一看就知道是自家少爷平日里天天在腰间挂着的玉麒麟,连忙接了过来,让差役进去等着。 恰好此时谢弗成刚刚下朝,差役没等上多久,就受到了传召。 “这玉坠你是从何处得来?” 谢弗成坐在主位上,垂眸摸着手里的麒麟玉坠。 “回禀丞相,是楚国质子陆御城,他说早前与丞相有约,今日特派小人来传话,说愿与丞相相见。” 谢弗成听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吩咐下人给差役拿了赏银,就客气的打发他回去。 “老爷,可否要唤少爷来问话?”一旁侍立的管家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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