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你先喝粥,仆去叫忠叔。”井生牵着小药童走了出去。 临出门,小药童还不忘抽抽噎噎地回头提醒,“服过药,要,一炷香,之后,才能喝粥。” 刚拿起勺子的顾念:……………… 这孩子的责任心和执行力可太强了。 两人离开后,顾念含着那块糖,有些食不知味。 顾家这边刚被一把大火毁掉,药肆如果再出问题,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上辈子顺风顺水,活到二十一岁,他就没遇到过什么烦心事,或者说真遇到什么事情,也有家里人罩着,安全感比长安城的城墙还厚。 来到书里之后倒好,左一桩右一件,叠buff似的,各种破事噼里啪啦一股脑儿全砸了下来。 屋子里的顾念长叹口气,愈发想念家里的亲人,然而,他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掌灯时分,顾忠跟井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看到顾念已经能坐起来,老管家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听他问起药肆的事情,脸上的笑意便又黯淡了下去,神色有些复杂。 老管家挥挥手,吩咐点灯的井生去厨房再熬碗鸡汤,才跟顾念说起药肆的状况。 秦染醉心于钻研医书,不耐烦管理药肆的日常经营和账目,所以之前专门请了掌柜来打理。 去年四月的时候,原来的掌柜还乡养老,便换成了现在这位姓赵的掌柜,平日里看着为人也算勤勉规矩。 顾念模模糊糊地记起,半年多前来的那次,柜台边的确有个身形微胖,一脸笑容的身影。 二十六那天,大火之后受伤的人太多,药肆里忙得不可开交,赵掌柜却不见踪影,第二天也没出现。 处理完那些伤患,秦染今天才腾出空来派人去找赵掌柜,结果宅子里根本没人。打听下来才知道,有人见他二十六那天背着包袱出城,说是已经辞了工。 顾忠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叫小药童把秦染喊到前面,查了下账目和药肆里的存货。 账目粗看还行,柜里现存的东西也很正常,库里的存货却出了大问题,不但大部分由掌柜代为查验入库的普通药材都出现了鬻鸡为凤以次充好的现象,甚至几样特别贵重的,进货时由秦染亲自把关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变成了次品。 而且他做得极为巧妙,最上面那层看得到的药材,都是正常的,下面看不到的九成,全都被悄悄换掉了。 就拿刚才的石蜜来说,账目上记载入库的是中品西域石蜜,实际上,却是大梁自产的下品紫砂糖,价值差距数倍。 药肆库存繁多,目前账目还没有全部核对完,但可以想见亏空的数目应该极大。 顾念灵活地用舌尖把嘴里的糖块从右腮拨弄到左边,“能不能举个例子。” 举个栗子?正在拨弄灯芯的顾忠怔了怔。 “就是……中品石蜜和下品的紫砂糖都多少钱,价格差多少?” 顾忠领悟到‘举个栗子’的意思,便给他解释,“中品的石蜜每两售价在60文,中品的砂糖每两售价25文,中品的紫砂糖15文左右,而下品的紫砂糖只能卖到10文左右。” “差这么多?”顾念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墨玉似的眸子在灯火下闪动,带着种不谙世事的困惑。 自家小郎君果真是个锦衣玉食挥霍惯了的主儿,对这些东西的价格完全没概念,顾忠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提醒了句,“玳瑁刚才拿过来那块,是药肆里最后一块真正的石蜜。” 敢情这块长得惨不忍睹的冰糖已经是本时代的高级糖果?顾念含着糖块半鼓着脸颊愣在当场。 不过,这种情况下还惦记着他吃药的事情,看来那位小舅舅其实真的挺关心他的? 顾念皱了皱眉,思考着如何帮秦染追回损失,“那个赵掌柜抓得回来么?” “难,今天都二十八了,两天的时间,足够他跑远,更何况……”顾忠的眼神在自家小郎君身上顿了顿,“现在各处官衙都没开,哪里有人会管。” 顾·旷工公务员·念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初步有了个想法,“忠叔,能帮我跟阿舅要二两那个下品紫砂糖过来么?” “哦,好。” 顾忠习惯性的应了下来。他家小郎君长得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城外十里的那汪晒月泉,清澈明亮,几乎没有人能忍心拒绝。 更何况,跟顾念平素里那些让人为难的要求相比,要二两紫砂糖简直不算事儿。 顾忠还要帮秦染那边继续核对药材和账册,便差遣那个叫玳瑁的小药童帮忙跑腿。 玳瑁拎着纸包走进来的时候,顾念正在喝最后半碗鸡汤。 大约是为自己之前哭鼻子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小家伙把东西递给顾念时一直耷拉着脑袋。 顾念咬住汤勺,打开纸包看了看,跟他猜得差不多,所谓的紫砂糖,其实就是工艺比较粗糙的红糖。因为杂质过多,呈现出一种紫红的色泽。 这样的话,将它提纯成白糖,再做成冰糖倒也不是太难。 顾念回忆着小时候奶奶带自己在爷爷的小实验室里提纯红糖的‘游戏’,勾勾手指招呼来自己的‘小弟’,“去找个陶罐和漏斗过来。” 以现在的状况而言,最大问题就是钱,想要维持住药肆和顾家这么多人的生活,必须得想办法赚钱才行。既然紫砂糖和石蜜之间的差价这么大,将紫砂糖变成石蜜,或许是个办法。 井生不解,“漏斗?” 顾念瞥了眼桌案上的毛笔,懒得等磨墨的时间,便用手比划着跟井生解释下,对方恍然大悟,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玳瑁好奇地看着顾念,“小郎君要做什么?” “找块白麻布来就告诉你。”顾念拍拍他的发顶,故意吊小孩的胃口。 小家伙转身正要走,顾念又补充道,“要干净的,织得越密越好。再弄一碗黄泥过来。” 黄泥?小家伙愈发疑惑,带着满脸问号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井生就捧回来个白釉奓(zhà)斗,正好按照顾念的要求,上面是漏斗的形状,下面呈圆腹罐状,只不过二合一了。 顾念深吸口气,行吧,勉强也能凑和。 玳瑁后脚也带回了麻布和一碗黄泥。 顾念把那块麻布一分为二,其中一块当做过滤纸似的,垫在奓斗上半部的漏斗里。 长发随着倾身的动作碍事地滑落到身前,他不习惯的往后撩了撩。井生见状,取过梳子和束发,麻利地帮他把头发扎到了头顶。 顾念摸摸头顶的发髻,不禁想念起自己原来那头方便的短发。 等到井生弄好头发,他继续将纸包里的紫砂糖哗啦啦的全倒进垫好的漏斗,随后又把另外半块麻布铺在了最上面。 井生和玳瑁面面相觑,正在疑惑,就见顾念挖起把黄泥,结结实实地糊在麻布上。 “小郎君,你这是做什么!”玳瑁急得跳脚,太浪费了,那可是二两紫砂糖,能卖二十文钱呢! “让它变成五十文。”顾念得意地扬了扬眉峰,手上却丝毫不停,又接连挖出几把黄泥盖上去,很快就把奓斗里的东西糊得严严实实。 骗人,好好的糖全都被糟蹋了!玳瑁看看那个脏乎乎的面目全非的‘泥’斗,又看看完全不当回事的顾念,‘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顾念举着两只泥手,无辜地眨了眨桃花眼,怎么又哭了? 倒是井生见怪不怪,淡定地出去给顾念打水洗手,才二十文,比起以前,他们家小郎君这次已经玩得很收敛了。 “放稳点,别摔了。”顾念边洗手,边指挥井生把自己的‘大作’放到房间角落,“等过段时间弄好了可值五十文呢。” 土法提纯的好处是方法简单,问题嘛,就是效率低,太费时间了。 井生低垂着眼角,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却完全没把顾念的话当回事。 毕竟这种话他听过太多次了,哪次小郎君砸钱斗鸡樗蒲( chū pú )之前不是这种信心满满的样子?哪次又真的赢过呢?就像忠叔说的,不过是花钱买个小郎君开心罢了。 “算了,还是准备热水直接洗澡吧。” 顾念可不知道自家‘小弟’心里的想法,闻了闻自己身上,躺了好几天,感觉都腌入味了。 他身体还有些发虚,洗过澡就又累了,躺在床上抓着井生聊了会儿天,旁敲侧击的套了套‘自己’以往的言行举止和行为习惯,以免之后露出破绽,结果发现对方竟然跟他出奇地相似,甚至连挑食的习惯都一样。最重要的是,对方行事作风向来跳脱,经常听风就是雨心血来潮的做些奇怪的事情──每次被骗基本都是这样的情形。 这倒是方便他做遮掩了,顾念放下心来,让井生去忠叔和秦染那边帮忙。 躺在床上努力了许久,顾念却根本睡不着,瓷枕硌脑袋,床铺也硬邦邦的,处处都不适应,最重要的是──没有手机和游戏机打发时间。 他翻来覆去地折腾几回,最后只得重新起身,打量起房间里有什么可以拿来消磨时间的。 窗边的桌案上摊放着秦染之前看到半途的那卷医书,那并不是顾念所熟悉的‘书’的样子,反而更像是一副装裱过的横卷书画。 长纸做底,外层精心裱了层锦帛,一端缀着长条状的丝带,另一端则是黑漆木轴,中间的书页鳞次向左,规整有序。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鳞装,顾念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那泛黄的纸页,他以前只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看过龙鳞装古书,没想到现在居然能摸到实物。 不过,书的内容他就不太感兴趣了,最上面那页画着张类似人体穴位图的东西,标注密密麻麻,右侧三个大字,明堂图。 靠墙边的架子上是一堆堆码放整齐的卷轴,长得都跟秦染案上的那卷差不多,有些外面还套着布袋,袋口缀着一堆堆不同颜色的小挂牌,标注着书名和汉字编号。只有架子右下角的角落里摆放着十几本方方正正的顾念熟悉的‘书’。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书的书脊不是朝外,而是朝上的,冷眼一看就像是‘趴’在书架上似的。朝外的这边还有字迹标注,比如前面那几本,就分别写着‘丙寅 ’、‘乙丑 ’之类的,后面还各自写着‘春、夏、秋、冬’。 顾念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发现居然是药肆之前几年的药材进出库账册,每季度结成一册。 他在账册和医书之间犹豫了会儿,最终决定用账册来培养自己的睡意。 果然,在各种稀奇古怪的中药名和上品中品下品几斤几两几钱几文的联合攻击下,顾念枕着瓷枕,如愿进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玳瑁[大哭]:5555555,难怪人家都说你是败家子!二十文钱,就这么糟蹋了! 备注:1、鬻鸡为凤:意思是指以次充好,混淆优劣。出自唐·黄滔《谢试官》,“伏念鬻鸡为凤,有识咸惊,投砾参琼,良知足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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