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他隐约听见了潮声,睁眼问:“到海边了?” 话未说完,他趴在榻边咳了起来,提督太监跪在边上,拿帕子小心为他擦汗:“陛下,咱们还在镇安府,梁王爷找的神医快到了,您让他看看吧。” 秦湛瑛摇头:“不看,赐银千两,让大夫回去吧。” 以往发烧时,秦湛瑛都会困乏无力,这次还添了心口痛,呼吸声也不太对,他不停地咳嗽,咳出粉红色的泡沫。 他习武,略懂医理,知道自己病成这样,已是药石无医。 秦湛瑛用帕子捂着嘴,猛咳了一阵后,强提一口气:“小祝,我不成了,待梁王回来,你告诉他,莫怪医者,太医令章桦的止痛方子有用,赏他黄金百两,其余医者的赏赐看着办,莫亏待,能安他们的心就是。” 小祝紧咬牙关,憋出几个字:“能治的,一定能治!您是真龙天子,要万岁万万岁!” 在外人看来,祝太监文能提笔赋诗,武能提刀上马,秦湛瑛征战数年,他都紧紧跟在君主身后砍杀敌人,如今却哭得像个孩子。 秦湛瑛被吵得头疼:“万岁个屁!那都是古人拍马屁时说的谎话!都是你们哄我的!” 秦湛瑛比较光棍,他生来体弱,在七岁那年就做好活不到十七岁的准备,后来多活的十年全是赚的! 想和以往一样敲小祝的脑袋,手落下去,却只是轻轻拍了拍。 这人也可怜,本是将门幼子,父兄在五王乱京时为昏宗守皇宫,战败后全家成年男丁皆丢了性命,他在六岁时便与姐姐一道入宫,便是聪慧机敏,武艺高强,也做不得殿上臣。 他不完全忠诚,但还有些风骨,有些脑子和武艺,因此可用,只是秦湛瑛走后,祝大午就不能留在提督太监的位置上了,他弟弟,不是能容祝大午的性子。 秦湛瑛俯视着他:“小祝,听话,朕走后你便请辞离宫,说要去七星观为我祈福,和你姐姐做个富贵闲人,莫再沾宫中事,不必担心有人问你后宫阴私,终永康一朝,宫内无阴私可言,你安安心心活成寿星公。” 小祝已泣不成声。 “抚朕起身,躺久了喘不过气,坐会儿。” 靠着小祝坐着,秦湛瑛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古镜,这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遗物,他摩挲着镜面,镜中人鬓发斑白,已被疾病耗空最后的生命。 他心里问:“你说二弟能接好我的班吗?史书会对我、对娘的功绩留一份公正评价吗?” 镜面没有变化。 秦湛瑛也觉得禹朝的未来说不好。 秦湛瑛又咳了几声,叹了口气,行吧,生死皆有命,老天要他今天走,他认了。 唯一遗憾的,也就是朝臣不会允许他死后也享受一把黑人抬棺,用《好汉歌》做丧乐的葬礼了。 真可惜,光想想都觉得会很好玩,某种意义上和生母有如出一辙恶趣味的皇帝陛下闭眼,往床上一倒。 他希望接下来能看到母亲,和她打个招呼,说丧礼是按她的意办的,海军也练得不错,他还想趴在母亲的膝头,和她说好久好久的话。 要是秦湛瑛知道他走后,继位的二弟只活了八年,他绝对不会走那么放心。 要是秦湛瑛知道三弟登基后被百官怂恿着禁海,又在史书里阴阳怪气说他实为暴君,不配为世宗,只能是武宗,亲征高丽时被隔壁高丽俘获,秦湛瑛绝对不会征南越。 他会杀了脑子有病的三弟,好好吃药认真养生,带着二弟向天再借五百年。 幸好后来二弟的长子顶着“杀叔叔”的名声一箭射死败家皇帝,把高丽暴揍一顿,又把倒霉大伯的名声改了改,可到底文官势大,世宗是改不回去了,秦湛瑛在史书上还是只能做禹武宗。 他二弟兢兢业业,庙号宪宗,可以接受。 三弟那么昏庸无能,谥号却是怀,平谥,秦湛瑛想不通。 大侄子那么乖,干活也勤恳,却因为杀了叔叔,谥号悫,也是平谥。 焯! 历史证明秦湛瑛杀文官还是杀得少了。 漫长的黑暗后,秦湛瑛看到了月下的海,还有幼时最喜欢的凉亭,琉璃灯挂在亭边,小玉人一般的孩童站在桌旁,吹着海风独自下棋。 他走过去,拈起一枚白棋落下。 孩童惊呼一声,抬起雪白的脸,清澈的眼中倒映全无病痛之貌、穿银甲、戴朱红披风的秦湛瑛。 这是年幼的秦湛瑛,那时,他还叫吕瑛。 相似的眼睛注视彼此,孩童开始收拾棋盘:“这位小将军好棋艺,吕瑛佩服。” 秦湛瑛坐在石墩上,仔细打量这孩子的眉眼,吕瑛不解,问:“可是我有何不妥?小将军怎么这样看我?” 他的声音实在是很柔软,听起来像是云朵给鼓膜挠痒痒,酥酥的,看起来也是很温和礼貌、教养极佳的小公子。 秦湛瑛可太明白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德行了,他不介意那隐晦的打量目光,微微屈膝,俯身笑道:“你会长大,很高,武艺高强,能爬很高的山,畅游大海。” 小吕瑛的动作停住,他抱着棋盒,脸上的礼节性笑容缓缓褪去,只剩冷淡:“娘也这么对我说过,我知道,你们都是哄我的。” 秦湛瑛微笑,伸手将吕瑛抱入怀里,孩子轻呼一声,开始挣扎。 秦湛瑛坚定地告诉他:“我保证,你这一生会见证很多美好的事物,遇到很多很好的人,经历精彩的故事,未来的路也许很长,很累,但值得你去走,只要你不忘记初心。” 吕瑛停止挣扎,皱眉问:“什么初心?” “那就要你自己去找了,多看看娘怎么做的。” 就算在梦里,吕瑛也喜欢别人说他娘好话,他轻咳一声:“嗯,娘是最好的。” 潮声越来越响,吕瑛还想说些什么,就看到抱着他的大哥哥化作点点荧光散开来,他伸手去抓,却觉得手很冷,再一眨眼,就惊醒起来。 他扶着床榻坐起,被子滑落,冷得打了个哆嗦,他摸摸旁边空了的床铺,疑惑:“娘?” 娘怎么不在? 吕瑛摸到一个软软的布偶,他捏了捏,是用彩色布料缝得精细的棉花狗,平时娘有事不能陪他,就会留下这只狗陪他。 孩童轻哼一声,把布狗扔出床帐,客栈地板不算干净,布狗在上头滚了滚。 过了一阵,吕瑛挪到床边,赤脚下地,过来把狗捡起来,拍了拍灰。 人只要醒来,就容易迅速忘却梦里的事,吕瑛无意识地将梦中的大哥哥抛之脑后。 有虫子路过,窸窸窣窣,吕瑛厌恶这些东西,他抬起木凳,用凳脚压到虫身上,微不可听的碎裂声响起,瑛瑛挪开凳脚,看着被压得五马分尸的虫子,又把凳脚挪回去。 他锁好窗户,气鼓鼓地想,娘回来后最好能解释清楚,她到底上哪去了。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吕瑛穿着白色亵衣,坐在那条压死一条虫子的凳子上,脚趾勾着鞋,小腿晃着,过了一阵,有人试图开窗户。 笃笃。 “瑛瑛,开门,我是娘。”
第2章 画作 寒月高悬,照得山路旁的溪流似一条银色的丝带。 吕瑛的母亲吕晓璇正在追一个和尚。 身穿玄黑男装的女人剑眉入鬓,五官俊美非凡,黑发束成高马尾,夜里风寒且大,风吹得她碎发凌乱。 吕晓璇张弓架箭,只听得破空声一响,箭支穿过夜风,穿透前方狂奔的和尚,箭头没入肩胛骨缝,从胸前出来,血溅了一地,和尚惨叫着摔在地上。 她下马走到和尚面前。 “赛花娇,本名花大强,赤城派第三代掌剑弟子,六年前奸杀女子、幼童三十七名,死不足惜,难怪我那些同僚抓不住你,原来是藏金安寺里做和尚。” 赛花娇恨恨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煞星,爷也是倒了血霉了。” 来人正是有“神弓吕”之称,两年前在边关一箭射穿孟国八皇子脑袋,被皇帝封了琼崖县子的吕玄,她真名吕晓璇,实为女儿身。 吕晓璇一刀剁了罪犯脑袋,骑马回城。 北城白囍胡同,她敲开一家棺材铺子,举着头问:“能腌吗?我要保至少半个月不腐。” 那棺材铺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他说:“能腌,明日来取。”接过人头,收了定金,便关门送客。 东滨城的北城是极荒凉的,南边会热闹些,水手、风俗业人士都聚在那边,若有海商或琼崖岛上的人渡海而来,便会进入东滨港,在这里踏上土地。 北城点得起灯的人家不多,一到夜里便都睡了,街道是黄土铺的,白日牲畜会随地拉粪便,被一些路过的老农捡走,肥壮的老鼠、虫子窸窸窣窣爬过,吕晓璇的目光掠过巷口,一只小小的脚躺在地上。 只有脚,更上面的小腿、大腿、整个人……都没有了,这样的场景在古时很常见,吕晓璇却怎么也适应不了,一股寒意从她心口升起,她加快脚步,一路运转轻功,如风般掠过东滨城的泥巴路。 她定的客栈房间在二楼,之前不想惊动掌柜和伙计,便开窗用轻功出来,如今想故技重施再走一回窗,却发现窗户被锁了。 寻常父母这时候该发火了,吕晓璇只是叹息一声,轻轻敲窗户:“瑛瑛,是我,我是娘。” 孩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爹还是娘?” 吕晓璇耐心道:“娘。” 吕瑛:“骗人,咱们出门前说好的,在外我得叫你爹。” 吕晓璇:“那我就是你爹,崽啊,开窗啰,外面好冷。” 窗户开了,吕瑛抱着布狗站在窗后,眼含两包泪水,神情倔强,穿得单薄,真是个让人不忍责怪的小可怜。 吕晓璇上前搂住他小小的身子,好声好气:“对不起啊,我想着你能一觉睡到天亮,才没和你打招呼。” 吕瑛小大人一般回道:“我知道,你总是这样,之前说的什么出门前一定和我打招呼都是哄我的,你看,我脸上一点惊讶也没有。” 吕晓璇:“不哄你,真话,我下次肯定不再犯了。” 小祖宗对亲娘总是格外宽容,吕晓璇抱着他摇了摇,瑛瑛就不生气了,只用小手指点点母亲的脸:“你好冷啊,娘,快睡觉吧。” 吕晓璇连声道:“好,好,睡觉。” 脱了外衣,吕晓璇抱着儿子躺好,拍着他的背背,想哄他再做个美梦,吕瑛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呼吸便均匀起来,吕晓璇才松了口气,又偷偷闻领口。 她也不知有没有留血腥味在身上,不过既然嗅觉灵敏的儿子没说,那就应当是没有的。 吕晓璇心大,闭眼就睡着,瑛瑛睁开眼,鼻子动了动。 哼,一股血腥味。 第二日秦城,吕晓璇起了个大早,在客栈的后院练了阵剑法,吕瑛在旁边跟着练慢吞吞的养生拳,双眼羡慕地望着母亲迅疾如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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