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安把帕子扔给一旁的侍从,目视环绕:“知道今日为什么把你们聚在一处吗?” 孔琳面上笑意顿消:“……殿下这是何意?” 沈慕安面上犹带三分笑意,可话语却叫孔琳不寒而栗:“都到齐了,才好一网打尽。” “都到齐了啊,”苏墨秋从后院大步跨门,“让各位久等了。” 孔琳不知道沈慕安这是玩的哪一出,他直挺挺看着苏墨秋:“你是谁?” 苏墨秋没回答问题,而是朝孔琳竖起来了几根手指:“这位想必是定州府君[1]吧,那我来跟府君算一笔账。” “这次赈灾统共要两百三十万两,今年国库吃紧,只拿出来了一百万,还不到一半,”苏墨秋道,“剩下的一百三十万委托定州筹齐。可我这几日扮成灾民去外头走了一圈,这钱没凑齐,粮米也少得可怜。孔府君,你这是要让他们啃泥巴过日子啊?” “你……” 苏墨秋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所以我和殿下商量过了,从今日起,流民们吃什么,各位也跟着吃什么。什么时候灾情结束,什么时候钱粮到位,再谈下面的事。” “诸位大人,用膳吧。” —————— “你觉得,”沈慕安问墨雪衣,“苏墨秋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雪衣此次奉命前来保卫沈慕安左右,自然也将苏墨秋的行事作风看在眼里,他微微蹙眉道:“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 “还有呢?” 墨雪衣沉吟少顷,接着道:“让人捉摸不透,所以……微臣担心,担心他给殿下惹出大麻烦来。” “不过,”墨雪衣又道,“据微臣所知,他结交的人甚少,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沈慕安一语道破:“大抵是孤寂吧。” 墨雪衣略微偏头,显然不解苏墨秋那副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怎么能跟“孤寂”二字扯上关系。 “一个孤寂到了极致的人,才会琢磨不透,”沈慕安道,“但同样,想必他也会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
第99章 别离 “苏相!”慕容溯骑马赶到, 只见营地里一片混乱,他提起长枪挑死面前拦路的匈奴士兵,“何人劫营, 不要命了?!” “我今日来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述律丹道, “我来就是和尔等同归于尽!” “匈奴单于已然派人求和,”慕容溯道,“述律丹, 你要违抗你主子的命令吗?!你就不怕来日落得个背信弃义的骂名吗?” “……背信弃义?”述律丹看着马背上被挟持的弟弟述律堂,已然有些失去理智,“你们挟持无辜, 作为要挟,到底是谁不仁不义?!” “住口,你怎么敢妄谈仁义二字!”慕容溯身法卓绝,一手长枪更是出神入化, 方才还占据上风的匈奴士兵此刻对阵逐渐吃力,“匈奴单于有令在先,你却不顾一切阻挠和谈, 这便是不忠。陛下与你有过旧日情谊,你如今不思报答,反而要以怨报德, 这便是不仁不义。忠孝礼义四字,你占了哪一样?” “胡说八道!”呼延定听得懂汉语,哪里能容忍慕容溯这般指责述律丹, 他登时又拔出三支羽箭, 直至慕容溯心口,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有何错可言!” “……够了!”眼前的闹剧已然让苏墨秋忍无可忍, “述律丹,你一个人一心求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连累这几千将士陪着你一同送死?!赫连冲大势已去,匈奴不得人心,你若早日归顺,陛下念在旧日情谊上,或许能放你一条生路!” “你们挟持阿堂,”述律丹刀锋出鞘,猛地砍倒面前的魏军士兵,“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可谈的!” “……哥,”马背上的述律堂虽然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可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依然让他心惊胆战,他哆嗦着道,“哥,哥你这是干什么?你别这样,我、我好害怕……哥!” 苏墨秋与慕容溯对视一眼,忙道:“派人把那孩子接过来,太危险了。” 述律丹却误会了苏墨秋的意思:“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陈天池牵过马绳,顺势将述律堂抱进怀中,随后越进营地大门,他把述律堂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苏相,人接来了。” “……放开他!”述律丹手中弯刀疾出,却被慕容溯稳稳接住,“你们拿他作为人质,算什么正人君子?!” “哥……哥!”述律堂就要朝外头跑去,苏墨秋却一把拉住他,将他转了过来,肃然道:“外头很危险,你现在乖乖地待在这里,听到了吗?” 他用袖子擦干净述律堂面上的尘灰和汗珠,又挡住了他的眼睛,低声哄道:“听话,听话啊,别看。这不是你应该看的东西。” 述律丹本不是武将出身,如今和慕容溯正面交锋,六七个来回之后便渐觉吃力,他额角冷汗直淌,艰难道:“……倒是我小看你了。” 慕容溯哪里同他废话,长枪一挑直接将述律丹掀翻在地,刃尖直指他的眉心:“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苏相,”季子羽连忙赶到,慕容溯虽然将述律丹挑翻在地,可匈奴士兵仍旧和魏军战得难解难分,一时看不出胜负高低,“现在怎么办?” “不要着急,”苏墨秋安抚着述律堂,随后慢慢起身,“能制住他述律丹的只有赫连冲。你放心,几日前我已经暗中叫晏无霜联系了平凉城的人,通知他们述律丹逃走了。他们应该就快赶到了。” 述律丹再度翻身上马,他拔刀正要再战,却听得身后一阵惊心动魄的马蹄声。 “奉单于之命,前来捉拿要犯!”为首的人冲着述律丹高高举起腰牌,“述律丹,你若还是匈奴臣子,就跟我们回去。” 身后卫士也随之大喊:“单于有令,同大魏议和,你们这是做什么?都给我停手!” 述律丹愣了愣,为首的人他不认识,可卫队里他分明看到了下属乌若留的身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人,对不住,我……”乌若留的眼神躲闪着,“大人,我只是觉得,咱们不应该、不应该一错再错……” 述律丹一瞬百感交集,最后苦笑起来:“乌若留,单于真的觉得议和就能换来安宁?” “大人……” 述律丹望了眼湛蓝的天,怅惘道:“你没见过沈观,你不了解他,他是个要一统山河的人,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为首的卫队长冷笑道:“废话少说,跟我们回去吧。” 述律丹眸中含恨,他最后看了眼身后山峦,策马转身高声道:“苏先生,照顾好阿堂,带他离开草原!拜托了!” “述律丹!”苏墨秋推开季子羽的阻拦,同样翻身上马,奔出营地,“事已至此,同我们一并回去吧。” “……苏,苏相……”卢应昌方才中箭倒地,一片混乱间没人注意到他,“苏相……” “卢应昌?!”苏墨秋见他受伤,忙下马扶住他,“你怎么样?季子羽——” 季子羽也连忙赶来,他抱起卢应昌上了马折回营地。 “……述律丹,”苏墨秋拉住马绳,“回去吧,你弟弟也在这儿。” 马上的述律丹摇了摇头:“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他斜睨了眼乌若留,后者愧疚地低着头一言不发,述律丹道:“可惜我做不了叛徒。” “从前我做过不少事,伤了先生了沈观,先生回去之后,记得代我道声歉,”述律丹没去看苏墨秋,而是垂头看着手中弯刀,像是在看一位相伴多年的故友,“以前先生祝我心明眼亮,一生平安,今日我也祝先生功成名就,彪炳千秋。” “苏先生,就此别过。” 他抽刀时没有任何犹豫,刃端倏地划破咽喉,天地间霎时满目血红。 “……述律丹、述律丹!” —————— “……苏相、苏相……”病榻上的卢应昌嘶嘶地喘着气,“我怕是不行了,苏相……” “别想这么多,”苏墨秋安慰道,“就是普通的箭伤而已,能治好的、能治好的……” 卢应昌虚弱地摇了摇头:“不,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箭头是涂了毒药的……” “苏相……苏相你别难过啊,我听说、我听说陛下已经摸索到了赫连冲的位置,率军包围他们了……” 苏墨秋嗯了一声:“对,大获全胜。从此之后,地图上便不会再有‘匈奴’二字了。” “苏相……”卢应昌低低地唤了一声,从怀里翻出来一枚玉佩,“你把……把这个带给我爹……别、别告诉他我死了,就说、就说我戍守边关去了,他年纪也大了,我怕他受不住……” “胡说八道,”苏墨秋道,“好好的,自己咒自己干什么?” 卢应昌却笑了:“苏相不用安慰我。” 苏墨秋转过身去擦掉了泪水,又道:“过了年就迁都洛阳,你还没去洛阳好好看看呢。” “好……”卢应昌闭上了眼睛,“苏相记得替我看看。” “苏相……”卢应昌又一次念着苏墨秋,“苏相救了我两次,否则我早就没命了……能多活这段时日,我已经、很知足了……” “……对了、对了,宋、宋晚桥……”卢应昌念叨着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是我还是我爹做了对不住他的事,苏相、苏相你帮我,和他说声对不起吧……我这条命,就当、就当是……” 卢应昌猛地睁大了眼睛,可是黑色的眸子却再也凝聚不了神采:“就当是赔给他吧……放过我、我爹……苏、苏相保、保重……” 他茫然地睁着眼眸,就此沉睡过去了。 “卢应昌、卢应昌……”苏墨秋颤抖着伸出手来,摸到他再无声息的面容。 他想哭,他想落泪,可是声音早已经发哑,苏墨秋哭不出声音,只是动手替卢应昌合上眉眼,轻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苏墨秋慢慢踱出了帐篷,见星夜下的篝火旁还坐了一个人。 “……宋晚桥?”苏墨秋忍着泪声,“你怎么在这里?” “苏相,”宋晚桥没提名字也没说恩怨,“他是不是……去了……” “是……”苏墨秋道,“不过他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 “他觉得他亏欠你,所以想把这条命给你赔罪。” 宋晚桥霍地站起身。 苏墨秋正要拦他,却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谁的命又能赔给谁呢?” “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宋晚桥勉强笑了笑,“苏相不用担心我,等回了洛阳,领了赏赐之后,我就回老家去看看我娘。” “也好。” 宋晚桥的身形消失在了夜里,来收拾残局的人低着头进了帐篷,苏墨秋绕过人群离开了。 然而他还没回到自己的帐篷,就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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