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一边说着,心中升起了一些古怪的感觉:好家伙,好歹是地方最高行政官,被他说的跟大马路上两面包车擦了一样。“……私了,我找人揍他一顿,再把他送官。走公,我就叫醒波写折子掺他一本,总之有法可依,律条上怎么写,那就怎么判。” 姬未湫说得顺嘴起来,还补充了一句:“我有哥哥是皇帝,他有吗?我怕什么?” 那趾高气昂的,语调都变高了。 姬溯不辨喜怒,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只这般?” “不然呢?”姬未湫眼睫轻颤,他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也这样说了。 “若我令他加官进爵,并不加以罪责?”姬溯又问道。 姬未湫冷哼了一声,笃定地说:“那他日后肯定死得更惨。” 姬溯眼眸微沉,“你就这般信朕会为你讨回公道?” “……或早或晚吧。”姬未湫比划了一下,目光灼灼:“皇兄不杀他,必定是有皇兄的道理,他或许还有用,等他派不上用场了,再杀也不迟……我可以等一等的,毕竟大局为重。” “若朕一世不杀呢?” “那还能怎么办,忍着呗!”姬未湫想了想说:“嗯……这要真是诸葛先生那般的天纵之才,又忠于皇兄,参我一本算什么?到我府门前指着鼻子骂我都行。” “这般忍辱负重?”姬溯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你求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你求什么?” 姬未湫想也不想就说:“自然是求国家繁荣昌盛,还能求什么?” 姬未湫有些奇怪地看着姬溯:“皇兄,我贵为亲王,自出生起便享受百姓供奉,享尽人间富贵。皇兄之前也说,我是个平庸昏愚的,所幸我还不算是品性败坏,做不成什么大事,也做不成什么坏事,也无甚理想,所求不过是继续逍遥快活吃穿不愁罢了。” 姬溯目光幽深:“继续。” 姬未湫接着道:“那还不简单?那人有比肩诸葛先生大才,又能一心辅佐皇兄,使我朝兴盛昌荣……既是家国兴盛,国库充裕,我这亲王自然还是安享荣华富贵,被骂上两句算什么?他要真来,我大开中门请他入府,上最好的茶,叫人给他捶肩捏背,我站着叫他骂个痛快。” 姬溯看着姬未湫把自己都说得眼睛都笑眯了起来,仿佛已经看见了日后富贵无极的风流日子,不禁生起了一点荒谬之感。 “再说了,皇兄还在呢,皇兄难道真能让人把我欺负死?……那肯定也有皇兄的理由,两权相害取其轻,才会这样吧?”姬未湫眼巴巴地盯着姬溯,仿佛在等他点这个头。 这话说得何其厉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贪图些富贵……这些富贵也是倚从他这个兄长得来的,也信他能成为他的倚仗,给他公平,给他信任,而他这个做兄长的可以放弃他、背叛他,只需要他有需要,他便无有怨言。 姬溯嘴唇微张,最终扔出了几个字:“……没出息的东西。” 姬溯本想说些其他,可又觉得不必再说,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无论是储位还是权力,都是侮辱了姬未湫这份真心一般。 姬未湫还没意识到姬溯想到哪里去了,笑着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这样不也挺好的……” 他是觉得自己挺好的,一个亲王,不造反,不闹事,不贪污受贿,不强抢民女,不偷鸡摸狗,不横行霸道,还要如何?他要是惊才绝艳,文比李白武比项羽,天然自带正统继承权,年纪一到要么去军中历练要么去六部历练,不管去哪都混个一呼百应,他不信他哥还能睡得着觉! 不过他哥好端端的干嘛跟他说这个?还谈起心来了?难道那个钱之为真是个厉害角色?他哥暂时还舍不得杀?还是借此事探探他的老底?看看他有没有和伪王勾结? 姬未湫想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他惊诧地说:“皇兄,难道是国库出问题了?养不起我了?!” 姬溯看着年轻人的眼睛瞪得跟个傻狍子似地,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皇家兄弟,能做到姬未湫这般的,已经是举世难求了。 也罢,慢慢再看吧。 他点了点案几:“跟我走。” 姬未湫不明所以,还是起身站了起来,姬溯带着他去了清宁殿的主殿,这里堆满了各色奏折,姬溯吩咐道:“将太元一十二年的折子看了。” 随着他的吩咐,两名小太监钻入了书架之中,按照特殊的暗记将那一年的折子翻找了出来——当然不是全部,能留存在清宁殿中的,自然非同凡响。 姬未湫手里还拿着方才的那三本奏折,正打算顺手放在案上,闻言一僵:“……啊?” 姬溯道:“泉州知府密折如何答复,看完奏折,写了与我。” 姬未湫瞬间苦下了脸,期期艾艾地说:“皇兄,我还病着呢……” 姬溯淡淡道:“费不了你几个神。” 庆喜公公躬着身道:“小殿下,您这边请。” 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是不看不行了,搁姬未湫眼里这和让他做作业有什么区别?!……算了,总比抄金刚经有意思,忍忍吧! 庆喜公公将他引到碧纱橱中,捧着奏折的小太监也跟着进来,里头看着是姬溯日常小憩所用,庆喜公公将门关了,满脸堆笑:“这奏折不多,小殿下慢慢看就是,实在累了就歇一会儿,莫要伤了精神。” “小卓过来!”庆喜公公吩咐了一声,小卓公公连忙放下手上的奏折过来了:“这是小卓,是老奴新收的徒弟,在陛下跟前也服侍半年了,小殿下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他就好。” 姬未湫点了点头,这个小太监他眼熟,原来是庆喜公公的徒弟——基本就属于是自己人。 庆喜公公又叮嘱了小卓两句,忙出去到姬溯身边随侍了,小卓公公重新给姬未湫见了礼,他想这位主儿应当不是喜欢叫人盯着的,故而送上瓜果茶水后就隐到了一扇屏风后,这地方方便,又能及时观察里面的动静,又不叫贵人觉得碍眼。 小卓公公人一躲开,屋子里就变得清静了起来,姬未湫毕竟他一直跟着他哥过,习性差不离太多,这等环境他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怕碰坏了什么不敢动弹什么的,伸了个懒腰就往罗汉床上一躺,插着果子吃一边翻奏章,自在无比。 他刚开始还在想一个季度的奏章得要多少,怕不是要看上一两个月,没想到送进来的奏折加起来也就十几本,今天用用功也就看完了。 姬未湫按照时间挑了最早的那本,太元算起来是世祖景帝的年号,算起来是姬未湫的高爷爷,这奏折明显已经有点年头了,姬未湫摸了一下,感觉应该是近二三十年的摹本,而非原本。 打开一看,首先入目的便是一笔好书法,不同于他哥喜欢的馆阁体,这上面的字明显用的是行书,他看了看名字,署名为‘辽源府知府 李云修‘,姬未湫又随意抽了一本出来,打开看是馆阁体,确定了心中所想——这位李大人简在帝心啊! 哪怕有内阁会先替皇帝整理奏章,分一个事重轻缓,将一些太无聊的奏章直接打回去,但皇帝每天要看的奏章依旧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量。谁耐烦一天要看几百本奏章,还得费神去分辨这奏折上到底是个什么字?内阁皆是国之栋梁,难道好不容易养个国之栋梁出来,天天叫人重新誊写奏章吗? 不是简在帝心的,这种奏章发上来,都到不了皇帝面前! 开头一大段儿写得是宛若朋友一般的问候,大概内容是‘皇帝英明,给我派这好地方来了,这里风景秀美,气候宜人,臣在这里吃得好睡得香,圣上不必担心!臣还在这里找到了不少特产,京中供上去的没臣这个好,已经找人一并送回来了,等圣上收到东西,看见它就譬如看见我一般!’。 姬未湫轻笑了一声,这口吻都不能说是简在帝心了,直接说在帝心上得了,八成是什么过命的兄弟。时间太久远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一位到底是谁。 他又接着往后看去,后半段则是在讲一些民生上的事儿,简单来说是:‘臣搁这儿一切都好,但有一件事让臣不得不夸一夸,去岁辽源府遭遇大灾,按照陛下的旨意,由仓部郎中赵唯黎押运来了粮种,那粮种又多又好,赵大人又亲力亲为,去到耕地与百姓讲解耕种之法,百姓种下后很快生根发芽,才十几日功夫已有尺高,想必明年定能丰收。’。 而世祖的朱笔御批也很有意思:‘卿在辽源辛苦,但思及卿之宏图,应是求仁得仁,想必卿甘之如饴。若是觉得不足,可在辽源再待两任(六年),后再返京也不迟。’ 姬未湫反复看了好几遍,可以负责任的说,目前看来,除了这位李大人与世祖亲近些,语气随意些,这本奏折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哥特意叫他看……嗯,大概是与后续有关? 姬未湫将奏折放在了一旁,越是轻描淡写,他就觉得越是牵连甚广,否则他哥把这本日常汇报的奏折留下干什么?让他看看世祖和宠臣关系有多好?不至于吧? 他不是亲生的,看看八卦无所谓,但他哥是真亲生的,总不能拿自己祖先的八卦来给他逗乐子吧? 姬未湫在奏折堆里按照时间线找第二本,刚刚一个不仔细被他打乱了,找起来还真有些麻烦。好不容易找到了第二本,姬未湫重新躺好继续看,起内容还不如第一本有意思,皆是些歌功颂德,然后猛猛夸李云修李大人治下有方。 很正常的奏折,也很无聊,但还是得看——这里头肯定藏着问题。姬未湫强迫自己去看,没想到越看越困,他也没有什么强撑的意思,扔了奏折捞了枕头过来搂着睡觉。 他挨在长枕上,幽冷飘然的香气陡然钻入了他的鼻尖,他无意识地嗅了好几下,只觉得熟悉又好闻,凭本能把脸贴了上去,不过几个眨眼,呼吸就变得平稳起来,睡熟了。 姬溯立在碧纱橱外,看到此处,一手微抬,示意宫人尽数退下。 他一人走入了碧纱橱中,在罗汉床边落座,修长的手指轻巧地落在了姬未湫的脉门,细听半晌,见他无大碍,正欲收手之际,忽地姬未湫就握住了他的手。 姬溯当姬未湫是醒了,不想见姬未湫闭着眼睛把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枕在了他的掌心中,又沉沉地睡去了。
第22章 姬溯沉默了一瞬, 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姬未湫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又将脑袋往他的掌心里压了压, 觉得压实了,这才不吭声了。 细腻温热的皮肤贴在他的掌心中, 随着呼吸起伏, 带着些许湿意的吐息落在他的腕间,微微发痒。‘放肆’两个字在姬溯舌尖徘徊了一瞬, 落在姬未湫略显苍白的面容上, 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毒,本可以避免,于姬未湫属无妄之灾。青玄卫中藏有奸细,他也并非无知无感,只是彼时心硬, 如今却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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